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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屋檐底下,路过的人嘴里说着天气就要变得炎热起来了。我想这就是废话,天气没有一天不是炎热的,天气无非只是会变得更炎热,这谁都清楚,谁都明白,因为眼看五月就要来了。街道上空无一人,所有人都挤在屋檐底下的阴影里。我曾经以为过度的思想会败坏一个人的全部生活,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了。你试着去读书,几乎是一直在读,结果却发现所有形而上的讨论都缺乏唯一的标准,逻辑是没有那种能力去胜任的,到头来你还是只有靠自己去决定选择相信还是不信。在这座没有四季的南方城市里,在交配的间歇不会啜泣的东西根本学不会生存。在这里生存是有风险的,四季你都能听到猫咪叫春,如果仅凭本能去行动,很快你就会搞不清东南西北。生活的发展程度永远会大大超出你的预想,两年前当我站在电梯上回过头来和他们告别时,心里想的并不是要摆脱谁,不是要摆脱它的一成不变,也不是要摆脱不快的回忆,不是喜新厌旧,也不是缺乏耐心,我想要的是见证它和他们的改变,而这种改变只有通过时间和空间在我们之间所形成的鸿沟的延误来实现。也许我并非不想留下来,但我会避免去说那些本来如果要是之类的话,可也许坐烂了屁股,远离那像一间经过日积月累堆积起无数垃圾和杂物的狭小房间的过去,去过另一种终日暴露在阳光底下总是汗淋淋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比起本来我更爱说也许,因为明天似乎是要比过去更强些的,而在这种懦夫而非乐观的思维方式里,我总是能把自己骗得团团转。重要的仅仅是改变,我不会学着空想家的样子去把自己的情感和目的黏附在上面,愿望是次要的,这就像是阅读一部小说,无论它是陌生的还是已被你翻过数十遍的,这就像是阅读那样一部小说。站台上的广播响起来,人们把烟蒂丢进铁轨,眯缝着眼睛从烟雾里退出来走到油漆的黄线后面。你愿意离开家那么远去读书吗?愿意,我说,为什么不呢,我会每周给你们打电话的。告别,人们在告别时似乎总觉得该有无数话要说,却永远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便转而用那些空洞的词汇和眼泪以及沉默的注视填满了所有空缺,于是没有一次告别不是遗憾的。你以为你的那些空洞的词汇和眼泪以及沉默的注视里暗含了所有的不舍与委屈,你以为对方总能或多或少的有所体会,可是为什么要如此相信呢?这些场景,这种场景,我看着她从我眼前经过,看着她走开,心里不断默念着再见了,再见:你指望我怎么去写,有些重要的细节连我自己都忘掉了。你指望我怎么去回应他们,我的父母,我并非有那么多不舍。只有告别的事实是强有力的,为什么要抱怨,而离去的一方理所应当能够安稳地藏在它后面。我就要回家了。一定要注意安全。火车的底部传来轰鸣声,橙黄色的灯光被点亮,我侧过头向窗外望去,看到前座女人搭在窗台上的一支丰满白皙的手臂,夕阳的辉光映在上面。我设想过自己没有能力和资格去拍摄的一部影片,它最好是黑白色,最好是默片,自传性质的,影片中的家庭会有至少三个孩子,一位仆人,至多两条狗。三个孩子都要是吵吵闹闹的,女仆人干活时会不住地自言自语,狗都必须瘦得皮包骨头,总是不知疲倦地叫唤。你能看到的是所有活着的东西的嘴巴一张一合,你能看到的是他们雪白的牙齿,但是你听不见。至于情节就原模原样地按照我的童年来拍,不需要任何修饰,那段日子里有太多简单重复的欢乐了。我想如果我张口说话,如果你熟悉我毛发的颜色,你能看清我在适当时机眼神的闪烁和手脚的举止,你就会认出我来,而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我需要的只是观众的好奇心,我需要的仅仅只是他们想要从中把我辨认出来的好奇心,我甚至乐于看到那些自作聪明的观众声称我就是那两条狗中的一条。当你不知道该去注视谁,该去推测谁,当你的目光和思绪在这三个孩子,一个女人,两条狗之间流转时,你就永远也看不见我。从睡眠中清醒过来,火车大约行驶了一个钟头,开始下雨了,天空暗沉下来,窗玻璃上挂满飞逝的水珠。我开始觉得平静,一点忧郁的心情也没有了,那种回忆起童年的快乐时不可避免的要在拐角处迎面撞上的忧郁。我有一年没有见过雨水了,这一年来我生活在沙漠里。那时候我有幸获得的眷顾并不是无穷无尽的耐心,在那种孤身一人日色漫长无事可做的环境里,我所拥有的只是一种眼光。有些事情只有在独自一人时才做的自在,比如说坐在墙头上花费一整个下午出神地盯着坡顶的柚子树,等待着枝头的黄色果实摔落下来咕噜噜地滚到坡底又咕噜噜地滚进田地里,比如说站在门槛上花费一整个下午出神地盯看着大路尽头的转弯,等待着父亲的车扬起灰尘安安稳稳地开到门前。那时候你会想念他们吗?那时候你会觉得寂寞吗?我设想过有一天她会这么问我,而我会一次次的回答,是的,我会,可她不会接着问下去,即便在我的设想里也不会。我的幼年是和一堆老人,一个傻子,还有一只猫度过的,至于她,她从来不算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试图把她栓在我的脑子里,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常常能在我的文章里读到一个傻子,他一会是我的哥哥一会是我的妹妹一会是我的弟弟一会又是坐在马路边上的一个陌生人,傻子,作为一个身份在我的生活里曾出现过,这是真实的。我会试着坦白一些东西,他是我父亲的亲哥哥,我叫他大伯,傻大伯,我本来还应该有一个大伯,但爸爸说他出车祸死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尤其是我对他,我甚至从来没有苦恼地考虑过应该怎样去看待他的存在,应该怎样去同他相处,我不会觉得恐惧,尽管他睡在一间阴暗臭烘烘的屋子里,总是赤着双脚,佝偻着背,耳朵,左耳或者右耳,拧巴成一团,张口说的也不是人话;我也不会觉得尴尬,尽管有一次我要他陪我打羽毛球,而他把球拍向下握在左手上。我不知道他一天到晚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如果他还有时间的概念的话,我从前是不会现在则是不敢想象。写作他让我觉得写作者是十分不道德的,可他已经死掉了,这个世界成天都在死人,而每一个死人都可以是个傻子。两个老人经营一家小卖铺,每顿年夜饭餐桌上总是坐不齐,一个人必须守在柜台后面,另一个人不能上桌,我的傻大伯,他会蹲在黑漆漆的灶台边或者院子里的墙根底下。越长大我就越是觉得这一顿饭冷清,大家都显得很疲惫,三三两两地说几句废话,几样菜不是冷掉了就是盐放了许多。母亲总是挑出一块肥肉要我夹给大伯,奶奶不让,父亲也不让。爷爷一句话也不讲,坐在柜台那儿抽烟。别去,脏。我一声不吭,还是要去,在黑漆漆的灶台边或者院子里的墙根底下找着他,把肉夹到他碗里,他朝我笑,眼睛又大又亮。我坐回去,奶奶把红包取出来递给我。不要嫌弃。我不知道该把它放在桌上还是塞进口袋里。我说谢谢,谢谢爷爷奶奶。爷爷一句话也不讲,只是盯着我看。她开始说我小时候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对我说,对我父亲说,也对我母亲说,说她多么爱我,说我小时候多么聪明伶俐。她说自己每天夜里要扶着我的腰把三四次尿,每天得吓唬我说床底下有老鼠,我才肯缩在她的胸前睡过去。吓唬小孩是不好的。她听不见。她就这么说,不停地说,说了二十年,说到最后脑子里就只剩下这么几件事了,但还是要说爱我,爱我。最后这几年我已经越来越听不懂她的话了,有一天早上我从床上爬起来,她扶着我的手说你母亲出车祸了,我没听清,我说,哦,好,她又说了一遍,你母亲出车祸了,我点点头,然后她又说了一遍,我才听明白。爱我。她对我付出了那么多爱,是她的传统要求她那么去爱的,也正因为如此她的爱才会那么多那么蛮横,而她的传统又让她不要去爱她的儿子,我的大伯,一个不能生育的儿子和一个生了女儿的女儿是没有区别的。如果不是出于传统,为什么不能让他和我们坐在一起?然而我拒绝接受这种爱,并非是因为它的不公正,我拒绝这种爱只是因为我承受不了,我永远也学不会去回应她消耗了一整个后半生倾注在我身上的爱和热情,在我身上没有那种传统。我甚至不敢再说自己是一个那么信任亲情的人,但这种话我是不敢当面说给他们听的,因为我想我们谁都弄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也会变老吗,会老成什么样子,也会害怕站停在镜子前面吗。那间冷冰冰的屋子,散发着霉味的衣橱,坑坑洼洼的地板,墙上的缝隙是用几张纸板和胶带填补的。她从梯子上跌下来把腰摔坏了,就躺在这间屋子里,身体里打着钢钉,一晚上没阖眼。呻吟,叫唤,我又开始爱她了,我给她端水送饭擦拭身子,我开始忘记了爱的感觉,分辨不出它和怜悯之间的差别。饭煮的软吗,水会不会太烫了,你能翻过身吗,我可以喂你的。我不愿意开口说这些话,我希望不用说话她也能懂我的意思,但我不能不也不得不说,因为她不懂,因为她受伤了,因为她只需要我一个人来爱她。她给我带来的影响是不好的,一个孩子应该同他的同年人呆在一起,然而我并不早熟,甚至成熟的很迟,等我意识到这些事时,才会真的成长起来,可等我再意识到自己已经成长了变化了,又感到影响我的并不都是些很好的东西。对我来说生命的历程就好像是凭空诞生在一片空荡荡的土地上,你先是学会爬,然后走,接着五官发育成熟,耳朵渐渐能听到飘荡在空气中的海潮声,你寻着声音走,总有一天会走到海边,你被吸引住了,在一块礁石上站住不动了,你看,看它四季的变化看得入迷,后来水潮就涌上来,先是漫过脚踝,然后是胸脯,最后是你干裂的嘴唇、光秃秃的脑袋。在盐水刺痛了嘴唇时,你才意识到水已经涨得这样高,然后一切就都来不及了。那年夏天,我亲眼看着她在我面前把湿透的松垮的劣质丝绸的短衣脱掉,露出那样一副经过时间蹂躏拉扯的身体,水袋一样的乳房,爬满斑点的皮肤。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对自身无意识的保护,当时的场景逐渐变成了某种笼统的令人反胃的印象:在二十岁之前我一直以为女人的身体是很丑陋的。后来当一个年轻女人在我的面前脱光衣服,赤裸裸地站在我跟前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想要捶打它的念头,对我来说她仿佛还裹着一件衣服,这就和脸上抹着脂粉是一个道理,我当时想她不应该这么做,应该坦诚地把那具真实的不堪入目的身体展现给我,因为这东西我在很久以前就见过了。我不愿意相信,于是伸手去触摸,去确认。躺下来吧,只要躺下来就好,我累了,困了,我会把灯关掉。从那以后我再也弄不明白怎样才算是爱了,我本来可以去爱,凭着我的意志去爱,是因为我能够连同她一整个丑陋的身体都爱,而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东西却是如此完美,就和上帝一样。上帝的造物。是祂的手,祂威严的声音要求我去爱的。随着这一谬误的澄清,我失去了爱的能力,我再也不懂得什么是爱了。我告诉自己不要把她忘掉,就像我曾在心里一遍遍祈祷过的,请你不要把我忘掉。可现在我不会这么做了,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零八年夏天我蹲在小卖部的雨棚底下,柜台后面传来爷爷时断时续的鼾声。女校放课的铃声响了,钢琴曲,然后是女孩子清冽的笑声。她们过天桥,回校舍或者去食堂,我没有注意到你,她们裙子底下的小腿是晃眼的雪白色的。我没有注意到你,你看,是你自己先找上我的。你把一只手握在漆黑的栅栏上,另一只手伸出来,你招呼我过去。我蹲在那,看不清你的脸,但我懂你的意思,我走过来,你要我给你拿两根冰棍。嘿,你说,嘿。我走回去,把冰柜打开,取了两根冰棍,两分钱,然后走回来,递到你手里。你把两枚硬币放到我的手心里,我想它们和你的手一样冰冷,我感到那两枚硬币好像是朝我砸过来似的,那副小子孩的晒得黝黑的滚烫的赤裸的胸膛,那胸膛周围的肌肤,仿佛在接触到那两枚硬币之前就已经感受到它们的寒意并随即向内塌陷打开了一块空洞。硬币径直穿过了我的身体,我听到它们落在地上的声音。我把它们捡起来,走回去,我把它们攥在手心里。我甚至在没有看清你的脸之前就想说爱你了。夜里我汗涔涔地从床上爬下来,向下摊开四肢趴在朱红色的冰凉的地板上: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嘿,你说,嘿。我知道爱是什么意思,我懂,即便是现在我也未必比当时懂得更多。当我面对着我的奶奶,当她开口跟我讲话的一刻我体会到了害怕和恐惧,然后我就懂得爱了,爱就是那个意思。她是猫,奶奶是猫,我也是猫,我们以警惕的眼光看向彼此,我们彼此消耗。我曾经多么想要忘记爱的感觉啊,对或者错又有什么重要,现在我只是想要能够重新去相信,对或者错又有什么重要呢。两年前我开始写作,但决定要写作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这全都要感谢你。昨天夜里,我把全部的稿纸和笔记本拿出来坐在床沿边上读。那么多半途而废的东西,有的写到一半,有的甚至只有一个开头,有的整张纸上一个字也不写,只是涂涂画画:有没有可能写下叙事上更小,不那么戏剧性,但却极其巨大,更真实,更重要的时刻?我的女人的身体我将固守你的美我的渴望我无尽的苦恼我游移不定的路!当时还没有摄影机的麦克拉伦找来了一些废弃胶片,刮去胶层,直接在胶片上绘制起了电影。霍夫居于老布洛柯里之时,就已擅长处理女性健康问题,并发明了一种可用于阴道,子宫和肛门的内窥镜。浪漫主义,无政府主义,现实主义不过是自由的三个名字……灵感的时刻,所有这些文字里的激情和色彩我都已体悟不到,尽管它们依然被保留在那里。每一个词每一句话,只要起个头我就能背诵下来。假如你会对我,一个写作者而非当年蹲坐在水沟边上无所事事的小屁孩有所期待,有所指望的话,你会期待什么,指望什么呢?尽管一切都已无法改变,我还是不能不愤怒地想起当初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连两枚硬币都抓不住的小孩。我一直在做的,你看,就是这么些事,设想,设想,做梦。你会认为,我,作为一个写作者能够超越眼睛的限制在你身上看到更多,看到其他人都无法看到的即便是与你最亲近的人即便是你自己即便是真正相爱的双方也无法从彼此身上看到的东西吗?你相信我有这种能力吗?这会让你觉得快乐吗?会引起你的好奇心吗?还是这仅仅会让你感到不安和恐惧?而你呢,你从那个傻乎乎的,傻得像一个留着齿印的酸涩的苹果的孩子身上又看到了什么,你看到的东西有多么地不起眼,能够让你在咬了一口冰棍之后,就悉数忘记了?你毕业的那天,还是放课铃,还是钢琴曲,还是女学生们清冽的笑声,我还是蹲在屋檐下面,也许个子长大了一些,盯着你从校门出来,背着书包,走在树荫底下,绕过坡底滚落的成熟过头的柚子果实,走到外面去。你离开到外面的世界去了,我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你不是那种女人,你不是那种会把冰棍含在嘴里等它慢慢融化的女人,你会把它咬碎,然后吞咽下去。我想,你不会再回来,而我宁愿走出去,到那个更大更吵闹的世界里,也不愿意留在这里不停地向自己解释打自己巴掌直到最后再也走不出去的时候才愿意相信你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某些时刻我厌恶自己写作的方式,就像我已经厌倦数小时的火车旅行,这些瞬间我会刻意避免去谈论那些有关暧昧性的话题,但我是凭记忆,是凭那一点点少的可怜的想象力还有欺骗的技巧去写作的,这根本不是能谈论到何种程度的问题,而是摒弃了暧昧性,一篇文章还能剩下些什么?我笔下的内容是由那些时刻我的眼睛看到了什么我的脑子记下了什么所决定的,每一道割伤烫伤,每一次恐惧,每一种爱和被爱的感觉,我都经历过,见证过,感受过。而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把自己参与的痕迹从字面上抹去而已。可激情和耐心消逝得很快,每一篇文章,中间部分总是写得最好,我必须去做的事情是我最不擅长做的,我擅长做的是观察,是记录,是用密集跳跃的讲述填满你的脑子让你不要去思考,我做不到的事是等待,想想看,九个半小时的路途,九个半小时,坐在窗户边上一动不动。请不要给我那么多思考的时间,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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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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