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 柚子树 > 柚子树栽培 > 正文 > 正文

南情北爱下万宁

  • 来源:本站原创
  • 时间:2020/10/31 23:08:01
北京白癜风治疗的费用 http://m.39.net/pf/a_4786409.html

  

  栾峻杰是后悔的,他不该就此回拒栾峰,即使没钱,也要与姐姐商量,把父亲栾友宗的房子卖了,或者厚着脸皮问郝佳要一点钱,总之,作为父亲,面对儿子的婚事,他应该有个积极的态度,不能就一句“我没有钱”来打发儿子,并且儿子本身就与他有芥蒂。栾峻杰的后悔是在梳理他与儿子之间的种种间隙时产生的,可是有一段时间,他还一味地气愤,觉得儿子太不懂事,举行婚礼,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不告诉自己,他作为父亲不在婚礼现场,成了所有亲戚朋友交头接耳的话由,揣测他的不称职。当姐姐栾红英告诉他栾峰已经结婚,并举行了婚礼,世界瞬间静了,他睁着眼睛望着姐姐,她翻动着双唇,却没发出一点点声音,他愈加惊讶,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塞上了棉花,他用手指去抠,被姐姐的手掌拍过来,姐姐满是褶皱的脸上布着怒气,“你在没在听!”分贝猛然高起,然后是一大串又沙又粗的话语,聒噪在栾峻杰耳边。

  听力回来后,栾峻杰的泪腺又出现了问题,眼泪像水一样漫漶,他听着姐姐描述那天婚礼的盛况,讲新娘子有多漂亮,讲栾峰的外公边书年怎样颤颤巍巍在台上讲话,讲得台下好些人抹眼泪。栾峻杰低着头,前岳父一直不喜欢他,可是在他心里,对他却是无限敬重,当然他不可能有机会表达。人间注定了有些人之间,永存隔阂,而且无从解释,他与边书年便是这样,边韵的死,边书年全怪在栾峻杰身上,尽管边韵是因乳腺癌过世,可是边书年认为假如不离婚,他女儿就不会把不开心埋在心里,一股一股的不明之气就不会郁结成为癌,女儿边韵肯定是不会死的。当年,边书年知道他们离婚后,他带着边诚、边学、边畅兴师动众地来到栾家,栾友宗双手作揖,声音嘶哑,不断重复“教子无方,对不住啊。”他的痛心已然脸上,可是边书年的愤怒在无限扩张,声声讨伐形成语浪,汹涌而来,局面几乎失控,幸亏这时,边韵赶到,她扶着在那捶胸顿足的栾友宗,转身对边书年说:“婚是我要离的,不怪峻杰!”声音不大,却剑指咽喉。

  边韵是在栾峰大二时走的。从发病到离世不到半年,期间,医院,边韵不准他进病房,栾峰说,妈妈不想让他看到她做了化疗后,没有头发的样子。为此,他恳请姐姐栾红英代他多陪陪边韵,栾红英边点头边甩眼珠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栾峻杰发现人都是事后诸葛亮,如果早知道未来,一步一步便能及时修改及时走正,可是老天却让每一个正在迈步的人,眼睛蒙上薄雾,无数条闪烁着诱惑的路伸在脚下,犹犹豫豫地,只是往前走。栾峻杰是走到今天,才明白心里最在乎的人原来是边韵,他崩溃地发现,他愈是心痛她,她愈是灾难缠身,而他又只能站在岸上,连伸手让她抓的资格都没有,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曾对姐姐说,在这世上,除去父母儿子,边韵是唯一可以让他甘愿放下一切为她卖命的女人。

  “如果她缺钱用,我去背猪都愿意。”他曾对栾红英说。当然,边韵不可能让栾峻杰去背猪,她不缺钱,她缺的是健康,而掠走她健康的隐形杀手,应该是栾峻杰,在一切都没有说清之前,便毅然决然离婚走人,不给人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边韵倒是内向,她居然也就一直不说,一个人独来独往,偶尔,去湘江边望景台上跳舞,她只是跳,也不与人言语,她的古怪行为,成了望景台上又一道风景。这对栾峻杰也是一种折磨,尽管他从不与人提起,心里却在忐忑。边韵病重的这半年,栾峻杰有心要靠近,可是边韵的拒绝异常坚定,站在边上的栾峰表情恹恹,在父亲问东问西时,常常会甩给他一句“早干吗去了?”噎得他半天接不上话来。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栾峻杰接到栾峰的电话,电话里栾峰的号啕大哭扑打着耳朵,伴着急促地抽搐。医院,走廊上边家人静默哀寂,仿佛在等待某个时刻,栾峰上前来,“妈妈要你进去,她要见你。”栾峻杰走进病房,斜阳匍匐在床沿,躺在病床上的边韵,圆睁双眼,吃力地望着上方的空气,栾峰弯下腰,脸贴近边韵的耳朵,“妈妈,爸爸来了。”栾峻杰看见两个黑洞似的眼睛里立马蓄满泪水,她侧过头来,起壳的双唇艰难地嚅动,微弱的气息,游丝般,一点儿一点儿地发送出来,她张着嘴,像是要讲话,话却成不了形,无论她怎么张嘴,声音一出来便被风飘走。栾峻杰握住她捞在空中的手,这手沉甸甸地往下垂,彻骨的寒气从骨瘦干枯的指间浸透,顷刻间,栾峻杰手掌上的热气荡然无存,他像在腊月握到了生铁,耳朵里似乎是听到声音,咕隆咕隆的,断断续续能听到几个词,有个“没有”的词重复了几次,栾峻杰无法知道她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她在吃力地要说清什么,她张嘴的过程极为痛苦,栾峻杰不忍心看,所以只能拼命地点头,嗯,嗯,然后说,我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他如此说时,手心里边韵的手开始滑落,当他再度把目光移到她脸上,他看到她嘴角微微扬起,圆睁的双眼松懈下来,渐渐合上,呼吸开始无声无息,床头的心电图轻轻叫唤了一声,跳动了几下,瞬间扯成一根横线,极为平静,边韵姿态如烟,睡了过去。栾峰喉咙里呜咽起来,哭泣拖得老长,病房外的边家人冲了进来,栾峻杰的脑袋立马被一种奇怪的气流掏空,眼前的人忙忙碌碌,他像木桩一样,立在那。

  好多次,他也问自己,边韵到底要跟他说什么,他抬头看星空时,便会想到这个问题。边韵走了这么多年,她从没来过他梦里,儿子栾峰说,他梦过几回。他这样说时,栾峻杰就眼巴巴地望着他,他等儿子把梦里的场景讲出来,可是儿子咂吧着嘴,就是不把话题往这上面靠。栾峰结婚没有通知他,在姐姐面前,栾峻杰的泪水失控般奔涌,他甚至,趴在她家饭桌上尽情号啕,他想边韵肯定又会怪他,儿子结婚,母亲不在了,怎么父亲也不去?姐姐在厨房忙活,随他一个人宣泄,哭声无论多么汹涌,最终都会由急到缓由大到小,慢慢地,只剩下虚弱地抽噎,然后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哼哼声,哼累了,人也就平静了。这时,栾红英厨房里的饭菜也已做好,她摆上桌,整上酒,姐弟俩不说什么,也不碰杯,一盅一盅的,自己往嘴里灌,只是灌着灌着,这酒又从他们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姐姐栾红英用手心,一把一把地抹,而栾峻杰不管不顾,任凭泪水横流,他只是喝他的酒。

  他们各有各的伤心事,栾红英想起了爸爸妈妈,他们离世时的那些日子,而在那些日子里,栾峻杰缺席又缺席,栾红英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在父亲病重期间,他居然在另一座城市,照顾另外一位病重的人,这位病人是栾峻杰的领导。这位领导在栾峻杰起步时,曾经两度重用过他,“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栾峻杰认为对他的重用,不仅仅是滴水之恩,别人知道这位领导得了不治之症时,很多人都忙着躲开,可是他却无法挪步,医院守夜陪护,自己的父亲病了,等单位派人来顶替,等来等去,等到的是诸多借口,他只能一个人顶着。医院接到过两个可怕的电话。一次是妈妈出了车祸,另一次是爸爸走了。两次都是人生恐怖达到极限的事,可是他两次接到电话都极为平静,甚至冷血。姐姐打来妈妈出车祸的电话,他在病房,领导正趴在床上,医生在给他抽骨髓。电话里是姐姐哭天喊地的声音,栾峻杰眼睛里是领导的无助低号,如果那一刻,他情绪失控,说出实情,那会惊到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他居然一直平静地等领导骨髓抽完,等医生收拾停当,他才出去回拨电话。

  妈妈骑着单车,医院为爸爸送饭的路上,被一辆面包车撞倒,那些热汤热菜洒了一地,妈妈从此没再醒来。栾峻杰无法明白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居然还能冷静处理完眼前的事。当他坐着飞机赶回家时,医院跟他抱怨,说老太婆不给他送饭,跑到乡下看她娘去了。这是姐姐编的理由,那个时候,他们的外婆还健在。栾峻杰哼哼哈哈的,目光躲躲藏藏,妈妈撒手了,活着的人开始为此撒谎,为让此谎不破,便要不停地用更多的谎言来修补。他与栾红英在殡仪馆处理后事,却医院,为老爷子送饭聊天,他们也想过,如此处理,会不会太残忍,夫妻一场,最后一面不见,可以吗?姐姐栾红英说,爸爸毕竟比妈妈大十来岁,疾病缠身,心脏尤其不好,这一说,他肯定就完了。好在人一生病,对周围许多的事就不够敏感,他相信孩子们。

  爸爸出院后,不知是装糊涂,还是心里清楚,住回家后,他居然一直没提妈妈,姐姐一家住了回来,她挑起了妈妈的角色,在这当家,让家里热热闹闹,栾峰也常回来,爸爸病痛的脸,褶皱明显舒缓,每天坐在客厅看着窗外,几乎不言语。

  这期间,栾峻杰几次去另一座城市陪他的领导,一去就是十天半月。那次回家,正赶上爸爸发脾气,当然这脾气不是对栾峻杰发的,是对保姆与姐姐发的,说她们不该杀鸡给他吃,他说,他说过多次,家里不许杀生了,更不能吃鸡。其实爸爸从前是喜欢吃小鸡炖蘑菇的,妈妈那边的乡下亲戚,一来栾家,就会想着送只鸡,在乡下,送只鸡是大礼,妈妈曾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回礼。鸡送来,在城里又不能养,现杀现炖,味道绝佳,这成了栾家最经典的菜。爸爸突然喊不吃鸡了,是在这年春节后,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

  爸爸的一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按时按量吃药,然后就睡在躺椅里,看窗外时间的脚步,柚子树添新叶了,樟树也在抽新芽,朴树叶子稀稀落落的,爸爸有些嫌弃它,正想把目光收回,却惊奇地发现,在它的树槎上,蹲着一只麻黄色的母鸡,都是早上八点多了,这只鸡还蜷伏在树干上埋头睡觉。爸爸发现这只鸡每天早上九点多才下树觅食,傍晚天还没黑便上树归窝,它上树颇为艰难,要等树底下,刚好停一辆吉普车,它便能轻车熟路地飞上树。鸡的第一步,是飞到垃圾桶上,踩着顶尖上的杠杠,一跃而起,飞到了吉普车车顶上,它在上面惬意地踱着方步,唱着歌儿,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再飞到树的枝丫上,然后,再几跳几跳,蹦到面积宽厚的树槎上,发呆睡觉,度过它的黑夜。只是在它飞往树上的过程,总会几度跌落,爸爸在躺椅上急得冒汗,不自觉地坐起来,伸着脖子屏住呼吸,恨不得帮着使劲。这只麻黄色的母鸡在栾家窗外悠哉游哉地生活了两月,栾峰一哥们在某都市报上班,听闻此事,叫来摄影记者,从早上鸡在树上睡觉拍起,拍它怎么飞下树觅食,在傍晚分几步飞上树的,连同文字带照片,第二天见报后,这只鸡就成了一只明星鸡,小区里好多人跑来看,可是有一户人家,硬说这鸡是他们家的,说过年回老家,亲戚送的山鸡,会飞,本来是关在自家车库里,也不知怎的,就不见了,还以为是被黄鼠狼偷走了,没想到是它自己逃跑了。这户人家说得天衣无缝,物业也相信,大白天帮着抓鸡,却没抓到。晚上,他们带来楼梯与手电筒,又来抓,鸡在黑暗中,越爬越高,几乎跳到了朴树的尖尖子上,下边的人只能望鸡兴叹。那一晚,爸爸一直在观察,他是真的担心这只鸡,顺着他们手电筒的灯光,见它爬得高高的,心里的那个高兴劲,恨不得要喝上几盅。只是,这户人家与这鸡较上了劲,每晚都来抓,鸡不得不仓皇逃跑,四处躲藏,爸爸开始揪心,他骂栾峰,就你多事,喊什么记者,厨房里忙活的栾红英及时插话,“哎,怎么就不明白,现在的社会,就是防火防盗防记者哦。”气得栾峰对她张牙舞爪。倒是爸爸认真了,他要栾峰去与那家人商量,不要抓那只鸡了,他愿意出三百块钱。栾峰真的找到那家人,可是人家不同意。爸爸生气了,说,我们家出一千块钱,买下这只鸡。可是人家还是不同意,说,这钱不能赚,这只鸡这么聪明,我儿子马上高考了,如果炖了给他吃,肯定能补脑,考个好学校。这世界鸡奇葩了,人更奇葩。可是爸爸听到这个消息,立马仰倒在躺椅里,不做一句声,眼皮也耷拉下来。他宣布不吃鸡时,那只逃生的鸡还在树上,   栾友宗陷在躺椅里,他在想他与战友是什么时候不往来的?从前常在一起喝酒的边书年,自从栾峻杰这小子离婚后,他就与自己结仇了,从此断了往来,而别的战友哩,不是去了马克思那,就是都像自己一般苍老,医院里,坐的坐在家里,行动不自由了,时时要人陪着,又怎么可以乱跑,小孩子开始对他们吆喝来吆喝去,他们哪敢再提过多的要求。栾友宗歪在那打瞌睡又睡不着时,便如此瞎想,最后,总归会长叹一口气,骂上一句,妈了个巴子,老子老了。栾友宗走的时候,栾峻杰不在身边,这是栾红英最不能原谅的。接到爸爸去世的电话,栾峻杰还医院,当时他搂着一团衣服,等领导做CT出来,姐姐在电话里除了报信还对他破口大骂,他举着手机,静静地听着,CT室的厚铁门打开时,栾峻杰挂断电话,推上轮椅,让领导坐上,再给他披上外套。只是在回病房的路上,他的眼睛是模糊的,泪水一行一行地往外流,医院本就是一个流泪的地方,你怎么流泪,别人都不会大惊小怪。

  

  

  姐姐栾红英平常想着这个弟弟,心里总是莫名地来气,总觉得他每走一步都是大错特错,自己的错,也就罢了,这错又时常带着魔咒,总是连累他人。父母过世,作为儿子两次都不在现场,也没能第一时间赶到,非议的人很多,而最不能让栾峻杰接受的,是他的同事也在嚼舌头,说他为了显摆自己仗义忠心,自己父母都不要,这样的人,很可怕。栾峻杰想,假如自己不去或少去照顾前领导,别人也会有说辞,话语会更恶毒。栾峻杰上进的心就是在那会儿不冒热气了,他开始懒散,貌似放弃了对自己的规划,平日里,他除了上班,便开始捡起从前的旧爱,羽毛球、乒乓球,外加慢跑与健身,在别人看来,他又成了一个耍公子。很多事与自己无关了,这样反倒放松了,没有欲望,心就不累了。栾友宗临终前写下遗嘱,要把他的骨灰埋到他老家,黑龙江肇东县去,他要陪着他的父母。姐姐栾红英看着遗嘱,有些生气,“什么要陪父母,你是想赎罪,想陪大妈妈。”栾友宗老家的妻子一直没改嫁,侍奉公婆,带着孩子,死后她葬在栾家的祖坟地里,靠在栾友宗妈妈的坟边。“妈妈怎么办?爸爸太残忍了!妈妈是为了给他送饭,才被汽车撞死的,这么久了,他居然从不问起。”栾峻杰也觉得爸爸这件事做得不地道,可是想起家乡的大妈妈,又觉得她也可怜,无缘无故守了一辈子寡,栾峻杰知道爸爸这是想赎罪,只是不知大妈妈是否接受。

  “妈妈怎么办?她一个守在山上太可怜了。”姐姐又重复着,“到时,我去陪她。”栾峻杰的话冲出来时,姐姐栾红英的巴掌就扇到了他脸上,“你这个乌鸦嘴,呸,呸,呸!”姐姐一直迷信,从不说不吉利的话,这与她从小在外婆家带有关,可这句情急之中的话,倒让栾峻杰开始冷静,他想自己百年后,能去哪?也只有妈妈愿意接纳,与妈妈在一起,蛮好。

  就在这年夏末初秋,栾峻杰抱着栾友宗的骨灰,与栾峰一道去了黑龙江肇东县。他们坐飞机先到哈尔滨,再乘汽车去肇东,嫩江平原上稻浪滚滚,一望无际的明黄色,在阳光下璀璨,美得小青年栾峰大呼小叫的,“没想到爷爷的家乡这么美。”栾峻杰望着车窗外的稻田,想这都是爸爸算好了的,回来也要选在最好的季节。

  老家的老屋没有想象的那样破烂,只是冷清,按南方习俗,栾友宗回来,家人是要放鞭炮的,这里不但没有鞭炮,人都找不着。老屋如今由栾峻杰的堂哥住着,之前栾峻杰打电话联系过。栾峻杰在这里有一位大姐也有一位哥哥,大姐小时候见过,哥哥未曾谋面,即使是那年陪爸爸省亲,也没见过。大姐嫁在邻村,哥哥在齐齐哈尔讨生活,听说是个干部,但栾峻杰从没有与他联系过。这天傍晚,栾峻杰把一直抱在胸前的骨灰放到阶基上,他燃起一支烟,抬头看着老家的天空,一朵一朵的白云,开始呈灰黑色,西边的天际上火烧着云,一块一块的铁红重叠,栾峰忽然叹了一口气,“爷爷这个决定肯定错了,离开了几十年,谁还认得你。”栾峻杰不想接话,他只是打量着他爷爷奶奶的院子,哥哥不回来,大姐又出嫁了,院子自然落到了堂哥家,可是亲哥都不亲了,堂哥会亲几多哩?如此想时,院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

  一位上六十岁的农妇跨进门槛,“是峻杰兄弟?”她张嘴问着,栾峻杰点着头,“我是你姐,当年见过啊。”她一来,提起行李就往外走,栾峻杰站着不动,她指了指房子,“他家没人,去我家吧。”

  “怎么可以?爸爸就是想回来看老屋的,这里才有爷爷奶奶的气息。”栾峻杰抗议着,大姐摊着手,“他们不在家,有什么法子?”

  薄暮冥冥,老屋深陷死寂,栾峻杰似乎听到阶基上的哭泣声,他只能上前抱起,跟着大姐,起身去她家,栾峰默默地跟在后头。栾峻杰不知道爸爸是否能看到他的家乡,他觉得手里的包包明显重了,有异样的感觉。临行前,栾峻杰把妈妈的一件旧衣服包着这个青花瓷坛,再装到这个黑色的包包里,可是这个时候,包包里像有了响动,这世界难道真的有灵魂存在?栾峻杰迷茫地望着走在前面的姐姐,巧的是她在这时回过头来,她指着黑包包,“这是爸爸?我抱抱,可以吗?”栾峻杰没有理由拒绝,他点了点头,侧着身子把包送过去。大姐也像栾峻杰一样把包抱在胸前,走在村里的土路上。天完全黑下来,不见月亮与星星,旷野里黑黢黢的,四面的风旋转着吹,凉凉的。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胆子再大的人,也会瘆得慌。好在远处的狗开始了此起彼伏的犬吠,隐隐约约的灯火开始显现,栾峻杰陡然长吁一口气,他回过头拍了拍儿子栾峰,栾峰正塞着耳麦听歌哩,这一拍,还真把他吓了一跳,“哎,你干吗?”话音刚落,震耳的鞭炮声在黑暗里炸响,他们已来到一幢砖房前,有几个人站立在坪里,大姐吆喝着,栾峻杰还没搞清状况,就被请到了饭桌上。酒菜都已摆好,几个爷们坐下,有个上了年纪的人举着筷子,要大家吃。栾峻杰说,“等我姐来再吃。”这人摆了摆手,“不要等,她要在厨房里安排哩。”说话的人,是姐夫,这个家的一家之主。过后,栾峻杰才知道,在老家,上桌吃饭是男人的事,女人要吃,也只能在厨房里扒几口。

  那晚喝了好多酒,栾峰也喝了,但他们对他手下留情,他们不整他的酒,他们只对付栾峻杰,刚开始,他还想躲,后来发现,根本就躲不了,他们对父亲栾友宗有太多不满,可这些不满,他已听不到了。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更何况,他们认为栾峻杰跟着这个爸爸在南方享了福,都是他的崽女,他居然就忍心把他们丢下。这些不满,被他们一盅一盅地满上,要栾峻杰喝下,他喝的时候,会一眼一眼地看神龛上的黑包,而面前的姐夫也随目光望过去,吧唧着嘴,嘿嘿地干笑着,“你爸这是为啥哩?一把骨灰了,硬是要回来,早干啥去了?”眼泪就这样伴着酒的吞咽一涌而出,他傻乎乎地望着姐夫,他知道这个姐夫为他老婆为他岳母对他父亲栾友宗有太多不满,今天总算可以当着他的面说出来。栾峻杰也不明白爸爸,既然当初娶了妈妈,决定留在南方,那就只能认命,怎么到死又优柔寡断呢?已经伤害到这边了,无论如何弥补,也无济于事,到最后又要伤害到妈妈。栾峻杰之所以止不住地流泪,其实是为了妈妈,把爸爸送到这里,从此,妈妈就再也找不到爸爸了,山长水远,千里迢迢,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爸爸回到了大妈妈身边,在那里他会有大妈妈守候。来为桌上添菜的大姐,看见栾峻杰的泪水,便认定是自己的男人说了不中听的话,于是她拍了拍栾峻杰,“兄弟,你姐夫乱嘚瑟,可别往心上去。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俺不怨俺爹。”

  “说得好听,不怨不怨,你与你娘你哥骂了他一辈子陈世美!这会那边来人了,又说假话了。”姐夫直言。

  姐夫说的没错,爸爸栾友宗就是陈世美!抱着革命的信念,走到南方,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革了老家老婆孩子的命运,不闻不问几十年,大妈没了老婆身份,却尽了一辈子老婆的责,为他照顾爹娘,照看孩子。那个时候,也不知从哪刮来的一阵风,周围的人都这样,他们就地重新爱情重新家庭,就没有人去理会老家那些老婆孩子的哀怨声,在一片胜利的欢呼声中,砸烂旧世界是一句理直气壮的口号,于是也附带着丢掉旧老婆。其实军队纪律是严明的,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似乎有些睁只眼闭只眼,北方的军队一直向南,再向南,很多人就地工作,假如这时,允许他们回老家接老婆孩子,这又是一个巨大的迁徙工程,说不定会引来莫名的动乱,那是一个不动则静的时代,当然,这所有的一切纯粹是栾峻杰的揣测。他曾陪爸爸回过一次肇东,那时栾友宗刚刚离休,突然牵挂起老家,于是带着栾峻杰从湖南坐火车,一路北上,经过湖北、河南、河北、辽宁、吉林才到达中国最北的省份他的家乡。

  坐在火车上,栾友宗一路跟他说,当时他们是怎样向南向南,自己也不明白,到最后就离家远得吓人,在地图上盯着老家看,看着看着就迷茫了,心里不停地嘀咕,这辈子回不去了。那次回家乡,大妈妈还在世,她一个人守在老屋里,爷爷奶奶的牌位立在厅屋的神龛上,几十年不见,猛然相见,栾峻杰居然没有看到些许的激动,也许激流潜伏了,躲过了他的眼睛。大妈妈的样子很老,她本来就比爸爸大,北方人又显老,所以在栾峻杰眼中,她像祖母辈的人。当时,大姐也在,她对爸爸倒不生分,也不隔阂,栾峻杰始终没有听到爸爸对她们说过半句道歉的话,只是记得厅屋面门的方桌前,夜晚那盏昏黄的灯下,两个晃动的人影,一直在絮絮叨叨。栾峻杰由此联想,恐怕是在那个时候,爸爸就有了决定,百年后,回这里,来赎罪。为此,栾峻杰相信爸爸对大妈妈是有爱情的。在来的火车上,爸爸跟他提及过大妈妈家,言语中对他前岳父很是敬重,还夹带愧疚。他说,大妈妈娘家在肇庆姜家镇,算是殷实人家,她有两哥哥都去了日本留学,后来回没回来,不太清楚,当年大妈妈家为给她在夫家挣面子,不要任何聘金,再贴上丰厚的嫁妆,让栾家日子顿时宽裕。说到这时,父亲栾友宗又补充道,北方,不像南方,逃难时会记得带上女儿,以便随时变钱,北方但凡有点钱的人家,嫁女儿时,最怕人说是卖女儿,生怕女儿在夫家不尊贵。栾峻杰本没在意听,可是听到爸爸如此评价南方,心窝子上蠕蠕的。什么意思?他完全以南方人自居,妈妈的家就是他的家,那刻,列车正过华北平原,落日在地平线上貌似一动不动,正如他望着爸爸的眼神,也是一动不动,“那有什么,你最后不也抛弃了她吗?”把这句带刀子的话甩过去后,他立马把头扭向窗外。

  栾峻杰听到爸爸嘿嘿的几声干笑,“是啊,战争年代,今天不知明日,得过且过,谁会去想长远的未来,只是没想到,这日子居然过了这么长,在南方娶了你妈,只能休了老家的大妈,可是你不知道你爷爷奶奶的态度,他们坚决反对,至死都不承认你妈妈是栾家媳妇。”

  “这也意味着不承认姐姐栾红英与我喽,那你还带我回你老家干吗?下一站,我下车。”栾峻杰脑袋里全是火车轰轰的声音,这些家事,他真不想知道,以至于爸爸再讲,他不去搭理。

  栾峻杰当然没下火车,但爸爸的话他放到心里了,他有冲动要把这些话告诉妈妈,要爸爸当着妈妈的面说清楚,妈妈这辈子一心一意扑在他身上,“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是她的念想,哪知这仅仅只是一厢情愿。栾峻杰尽管愤愤不平,但在妈妈面前他终将沉默,他知道这个世界,不宜烧火,平静最好。此时,装着爸爸骨灰的青花瓷罐,被大姐从黑色包里拿出来,很正式地摆放在神龛上,两边插上蜡烛,栾峻杰一个箭步冲上去,也没制止住妈妈的旧衣服被扔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来,放进包里。他想好了,明天入土时,他一定要让妈妈的旧衣服把爸爸包裹得紧紧的。不过,此后栾峻杰心里总是有些许不安,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否妥当?爸爸会不会为难?有时又想,谁让爸爸欠下债呢。在人间,爱,就是债,爸爸欠下大妈妈的,够他还三生三世。

  栾峻杰仔细一想,爸爸欠下的债,不仅仅只是大妈妈的,他父母的就不要说了,妈妈的,他也是欠了的,妈妈是为了给他送饭,被汽车撞死的,到头来,他拍屁股走人,死了,也不陪她,让妈妈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山上。栾峻杰听姨妈讲,一九四九年的夏天,栾友宗随部队南下来到妈妈他们镇上,稍稍有余房的人家都住上了干部,妈妈家住进了五六个人,其中包括栾友宗,有一天,在饭桌上,栾队长“哇”地一下把嘴里的饭菜吐了出来,紧接着“嗖”地抽出腰间的驳壳手枪,指着还在厨房收拾的外婆,“把她捆起来,她给菜里下毒了,同志们赶紧别吃了。”所有的人都懵了,盯着饭桌上几大碗菜,潜意识里又在等待,等待自己胃液中的不良反应,当然,也有两个愣头青当真冲了上去,伸手就摁住外婆。当时,妈妈在镇上小学教书,刚好那天回家吃饭了,那刻,她端着饭碗,诧异地望着栾队长,见他吐在地上的饭屑,居然没有捂住自己的嘴,哈啦哈啦地笑开了,栾队长举起枪,有些猴急,他晃到她面前,妈妈才止住笑,她伸筷子夹了一大筷苦瓜送到嘴里,吧唧吧唧地咀嚼着,然后,黑下脸,翻起白眼,“哪有毒下,这菜是苦瓜,我们夏天必备的菜!”栾队长放下了枪,额头上的汗不再虚张声势,他将信将疑,伸筷子再次夹起苦瓜往嘴里送,可是他再次吐了出来,“呸,真苦,这也能做菜!”栾队长的嗓子又大起来。“我才呸哩,你有没有文化,苦瓜怎么就不可以做菜了!”妈妈横眉竖眼,“还说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吃个苦瓜,就说下毒,你这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你去周围问问,哪家不吃苦瓜?”栾队长绷紧的神情开始松懈,有队员从外边带来本地工作队员,他们低声嘀咕了几下,栾队长放声大笑,对着厨房里的外婆与旁边的妈妈,哈腰点头的,说对不起对不起,误会了。妈妈与栾队长居然就掉进了那句“不打不相识”的俗套里,自己也是这一俗套里延伸的又一俗物,当然关于苦瓜的故事,便开始在妈妈的家乡口口相传,成了一个经典笑话。

   

  这个周末,栾峻杰又来到梅园小区的五楼,走进房间的一刹那如同时空切换了频道,这里成了另一个世界,边韵、栾峰的气息劈面而来,仿佛他们游走其中,栾峻杰随时可以与他们对话,看上去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但他可以听到他们的回复,知道他们正在说的东西。他一度怀疑自己正陷入自闭的病态,这里隐藏着巨大的魔力,勾人魂魄,他觉得自己在哪都是轻飘飘的,唯独待在这,心就彻底地安静了,发烫的脑袋开始出现清醒的状态,他倚在沙发上半躺半眯,或者抽上一支烟,他们都不谴责,随自己吞云吐雾,边韵在照片里一直微笑着。栾峻杰偶尔会重重地叹上一口气,望着她,“那天,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呢?”

  这是一个谜,边韵不可能再开口。

  边韵得病之前一直好好的,她是湘江边望江阁上的舞星,她跳的可不是广场舞,一招一式都是有讲究的。栾峻杰曾听人说,边韵每晚都在望江阁上跳舞,他以为只是休闲,为消遣时间随性而跳,不想有一次他路过江边,望江阁前的广场上,站着黑压压的人群,他们都仰着头,看望江阁上的舞影。那晚皓月当空,夜空里流动着《春江花月夜》,一位女子随音乐起舞翩跹,她独舞一阵后,又有一男子随她舞动,夜色、月光、楼阁、江风、水面,在此朦胧,景致也成了绝配,栾峻杰被感染了,可就在这时,音乐变成了另一种风格,楼台上出来了一对穿得极休闲的男女,黏在一起,一会向前倒,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可就是没有倒下去,像弹簧一样弹了回来,站在广场上的人笑开了,这是哪门子舞蹈。可是这对男女幽灵般,摇摇晃晃,女的身体彻彻底底地松懈着,仿佛抽走了筋骨,没有旁边这个男人扶持,随时倒下,只剩下皮囊的她,随男人盘捏,不盘便往下懈,倒在男人身上或者是地上,以松软而又僵硬的体姿,死皮赖脸的态度,以示内心绝望。刚开始栾峻杰还觉得这现代舞好玩,形式新颖,表达的内容可随个人的想象不断扩张,正联想翩翩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动作把他的心戳痛了,他呆愣着,猛然醒悟那如僵尸般的女子正是边韵,心里突然开始冒火,越看越觉得边韵是在丢人现眼,站在广场上他硬是没沉住气,直接给儿子电话,说你知道你妈在湘江边跳僵尸舞,任人摆布,丑死人了,你得管管她,让她别跳了!语气里的愤怒从电话里穿越过去,倒把栾峰惹笑了,他嘿嘿地,然后回嘴,“爸,你如今是妈什么人,管得着吗?妈妈就是跳脱衣舞,那也是她的事,我做儿子的,不会干涉的。”栾峻杰眼睛看到望江阁上边韵的鬼舞,耳朵里听着儿子嬉皮冷语,感觉鼻血奔涌,乃至脸颊冰凉,伸手一摸,居然是泪。

  那次,栾峻杰着实生气了,他站在广场上硬是等边韵跳完,等她慢悠悠地从望江阁上走下来,他毫不犹豫地迎上去时,发现边韵边上站着一位男人,他跟边韵一样,静静地等他开口,目光刀子般,直抵他的喉咙,他咕噜咕噜地,瞬间失去了发声的功能,最后脸上居然挤出一丝笑意,“好巧,你也在这。”边韵轻轻一笑,便挽着那位男子,缓缓地步入沿江步行道的格桑花小径。栾峻杰望着他们的背影,他哈宝样又掏出手机,给儿子打过去,“哎,峰,你妈妈找对象啦?人是哪里的啊?”栾峰这回没有嘿嘿地笑,而是闷了好久,才回话,“爸,你想知道,干吗不直接问妈妈?还有,我再提醒一次,妈妈找不找对象,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请你以后不要因这样的问题给我打电话!”

  声音没有的时候,栾峻杰看见夜空一片黢黑,月亮被云层遮住,风儿一阵一阵地刮过来,雨点喊来就来了,周围的人跑起来,他愣在那,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要跑,也想不明白儿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他说话冲得很,逮着机会就会往死里噎,他终于知道这世道的老子比孙子还孙子。

  栾峻杰是躺在梅园五楼忆起这件事的,嘴角居然微微往上扬起,他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个时候的自己真的像脑袋进了水,真的不带爱相,竟然醋意十足不知羞耻地去打听前妻的事,这不是欠打讨骂,是什么?同样是躺在沙发上,但这几次却有了很大的不同,栾峻杰在一点一点与边韵、栾峰交流,甚至对话,他们就在这个屋子里的某个空间,从前,栾峻杰只晓得不停地流泪,绝望得心都空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在找到栾峰的那一刻。他疼他,又无限地埋怨他,他怎么可以撒手?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当然栾峻杰更多的是自责,可是这都无济于事。在那段时间里,栾峰扑伏在宾馆桌子上的姿势总是一幕一幕在他眼前回放,旁边是他的盖上了的手提电脑,电脑下面有张纸条与一个信封,纸条上写着: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信封里装了三千块钱,大概是想把这个钱给酒店发现他的服务员。这一切都说明,栾峰在决定离开时,他已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去意已定。栾峻杰揣度他的动机,有无数理由,而最让他绝望的是亲情,疼他爱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妈妈都走了,而自己在这世上为了生计一路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时,不得不自己抹血抹泪,在那个早上,他突然有了去那边的冲动,他想去看看妈妈以及那些疼他爱他的人,他起床后,如同往常,早餐,逗女儿玩与妻子交流,仿佛那个冲动不曾存在,他安安静静的,最后他背起他的双肩包,弯腰与女儿告别,女儿咿咿呀呀的,稠稠的口水黏到他脸颊上,他没有擦拭,他本想与妻子拥抱,可是她正在厨房忙碌,他只立足注视,在心里深深地鞠了一躬,妻子瞥了他一眼,催着他,快点,别磨磨蹭蹭的,要迟到了。他淡淡一笑,说:“不会的。”就这样,他与她们彻底告别了。

  这个场景是栾峰的妻子说的,栾峻杰相信是真的,他相信这是栾峰纠结了很久后的选择。事后,去批评栾峰是毫无意义的,他不辞而别有他不辞而别的理由,栾峻杰追悔的是在栾峰彷徨时,作为父亲他不该缺席,至少要与他一起探讨他的迷茫或者让他知道父亲也迷茫却愿意选择走完生命里属于自己的所有日子,谁都是活着活着就进入时时可死、步步求生的状态,但栾峻杰没有这个机会与栾峰说,他不了解栾峰,如果不是血缘,他们就是平行的两个人,怎么都不可能交集,即使碰撞,也都是一地鸡毛的琐碎。

  栾峻杰躺着的地方,四处游荡着栾峰与边韵的气息,待在这屋里,除了昏天黑地地冥想,间或会去梳理与他们之间的来龙去脉,梳理得愈多,便会愈冷静,当初奔涌的泪水在眼眶里正式干涸,到最后栾峻杰不再满足仅仅在大脑里梳理,他开始坐进栾峰的书房里,当然这只是他从前的书房,但栾峻杰愿意坐在那,一点一点地翻看,栾峰读过的书,做过的作业,三言两语的日记,还有他的很多飞机、汽车模型,都能让栾峻杰消磨大段时光。每一样东西,他都会想起栾峰在世时的具体样子,甚至边韵也会适时地出现在旁边,然而那些日记看得有些头晕,里边记录的东西他几乎很少在现场,所以不知所云是肯定的,于是栾峻杰尽自己的能力去猜测,去想象,这是个巨大的空间,可以任人遨游,外边的辽阔使人陡然舒坦,只是栾峻杰一不小心又会把自己圈进这个屋里子,想起当年屋里只住着他们母子,他虚拟着具体的生活场景,他们的对话,他们的表情,甚至虚拟他们的话题涉及到了自己,他们无奈且是宽容的语调,或者就是淡淡地谈及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栾峻杰在想象中会突然停顿,吃惊自己当时的行为,而令人费解的,当时的自己确实是处在真真切切的痛苦之中,觉得别人都愧对自己,于是想象难以继续,他就停在那,批评起自己来。

  那是个春末夏初的周六,栾峻杰依然来到梅园小区,湿闷的天气让人喘不上气来,栾峻杰坚持不开窗,他怕风会在片刻把边韵栾峰的气味吹散,这几次,他一来,就待在边韵的卧屋里,房间里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氤氲的清香里带着满满的药味,散发出西药的冷冷凉凉,边韵生病半年间里一直在努力治疗。好多人都说得乳腺癌是性格太闷,女人为何要闷,那是不开心,而不开心的缘由多半是自己男人惹的,所以说,女人得了这个病,丈夫有一大半责任,扪心自问,自己不但没做好丈夫,还对她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以至于让她的郁结迂回在狭小的胸腔,来回碰撞,郁结便越来越大。其实边韵与栾峻杰离婚后,也相处过两三个男朋友,但在栾峻杰的意识里他们是不存在的,他一直以边韵的丈夫自居,他的这种心理曾被儿子栾峰笑话过多次,可笑话归笑话,在栾峻杰心里边韵就是他的家人,他与栾峰说,无论怎样,她是你妈妈,永远改变不了。而栾峰却认为自己爸爸的逻辑思维存在问题,跟他较真很无聊。

  栾峻杰躺在边韵床边的躺椅上,因她的病,他会想起当年他见过的边韵的双乳,那是一对细小挺拔的乳房,甚至他的手还能记得抓上去的感觉,柔软饱满。医学上说,长得小巧的,得乳腺癌的概率很低,倒是丰满的女人要特别注意,可是到了边韵这竟然就不讲科学了。姐姐栾红英告诉过他,边韵右侧乳房被整个地切除,想着她关在这个房间里自闭自己,无数次独自一人放声大哭,这些哭声封存在这间屋子里,栾峻杰会在某个瞬间能够听到,撕心裂肺的号啕,房间里时不时还回荡着呕吐的声音,也是边韵发出的,化疗后的身体第一反应是呕吐,吃不进东西,即便吃进一点点,立马又会吐出来,最后连胆水都要呕尽,生不如死,很多病人在这个时候就动了放弃的意念,觉得自己再留恋生命,生命以另一种方式折磨着自己,而且已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栾峻杰无法知道边韵是否也想放弃,但那个时候她有栾峰,为了他,她肯定愿意吃尽所有苦,也要活着。这一点,栾峻杰从未怀疑过。只是那时,边韵拒绝见他,他没有亲眼看到她痛苦的样子,但姐姐一点一滴丝毫没有半点遗漏地全部陈述了,他听着听着心会痉挛,他缩成一团,心口痛得没有空间伸展,看着姐姐,她说的话竟然就出现了边韵呻吟癫狂的痛苦画面,以至于他会认为这是姐姐的夸张,当然他心里明白,他是在逃避。逃避是人的一种本能,栾峻杰有时会从边韵的房间逃到栾峰的房间,尽管栾峰生前对他充满敌意,可是在他房间他似乎能喘上几口正常的气,能在栾峰的书桌前安静地坐上几个小时。

  那是个午后,栾峻杰走进栾峰那间狭小的卧房,他想躺在他床上抽一支烟,他给自己点火时,打火机掉了下去,掉进床边墙角缝里,栾峻杰伸手在床下乱摸,打火机没摸着,却摸到一个小箱子。栾峻杰收回手,从床上弹起来,从正面探头床下,下边乱糟糟的,像个垃圾站,什么东西都塞在下边,袜子球衣一大把,几本杂志,甚至还有零食的包装袋,两三个双肩包,栾峻杰趴在地板上,把这些扒开,他在最里端靠床头方向找到一个能放下几本书的小箱子,箱子上落了锁。栾峻杰把灰尘抹净,箱子暗红色,应是一个老式的珠宝箱,此物是边韵从娘家带过来的,从前在家是见过的,边韵用来装相册、日记本之类的东西,栾峻杰突然周身冰凉,眼睛发黑,他意识到他要找的真相都在里边,他听见心跳声在房间里响起,他捂着心口,因跳得太急,一阵一阵的绞痛猛袭过来,他抱着箱子,躺到栾峰的床上。

  

  天亮了。栾峻杰不知道自己在梅园过了一夜,郝佳居然没有来找他。这个平常的夜晚,让日渐平静的栾峻杰再度陷入悲痛之中,他无法正视来的路,也无法面对要走的路,他想死的心都有了,可是他不敢死,他怕在那边见到边韵与栾峰,箱子里有一本栾峰的日记,日记里夹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从日记里知道,是边韵交给栾峰的,要他在她走后交给自己,可是栾峰没有交,他自己拆了,看了,然后决定不给爸爸看。他在日记里说,妈妈都走了,爸爸本来就活得窝囊,知道了真相,又不能唤回妈妈,只能让爸爸背负更大的压力,人都是要活着的,压力过于沉重,会绝望的,尽管平常与爸爸交流少,但还是希望他活在世上少些压力。于是,他就把日记与信锁到箱子里,扔到床下。

  不知道边韵是怎么想的,临死之前,她写下的这封信充满了戾气,内容是残忍的,她的前夫一定要遭天谴。栾峻杰一字一句地看着,当年他们夫妻间一句戏言,竟成了咒语。那个时候流行在家看碟片,不知谁搞来一毛片,他俩趁栾峰睡下,关紧门窗在卧室里看起来,啥内容全都不记得了,因为没看过,觉得新鲜,好像有露胸的镜头,栾峻杰随意笑话了一下边韵,“看看人家,哪像你,金橘子样。”一句这样的话,从此成了魔咒,一环套一环,摧毁了他们的婚姻,摧毁了边韵的整个生命,甚至在她生命结束后,咒语还发挥着威力,不遗余力地毒害着栾峰。那个时候的边韵,年轻骄傲,容不得自己半点缺陷,栾峻杰那句戏言,如同一根尖锐的细刺插在喉头,她疼痛难忍又无法言说,于是她开始绞尽脑汁,要改变这一事实,她本来与从前学医的同学有联系,从他们那里了解到,这世界很多东西可以颠覆,包括胸,小胸可成大胸。于是她瞒着栾峻杰开始走向了一条不归之路。之所以说是不归之路,是因为在她选择了丰胸之时,就已选择了悲剧。在她着手准备时,医院美容科向主任联系上,他是她医学院的学长,在实施手术前,有很多具体的细节要讨论,比如材质、尺寸,植入的方式等等,他们先在电话里沟通,因为当时,人们的思想还保守,做手术的人第一要求保密,边韵选择的手术还必须去省城做,向主任只能在电话里不断核实有关情况。边韵手术两周后,栾峻杰突然要与她离婚,他通过调电话记录,确定边韵与向主任有暧昧关系。边韵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她无法跟他说是为了隆胸的事,所以,她张开嘴,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婚就离了。刚手术的她,心情糟透了,两砣硅胶压在胸口,透不过气来,而心里的气顶着那硅胶随时有爆破的可能,那些日子,她眼里居然没有眼泪,每天每天只是空洞洞地盯着房间里的天花板,不明白栾峻杰变了个人样,对她时时寒着一张脸,偶尔直视她,神情凌厉,扼杀了她所有的话语,况且她正处在吞吞吐吐阶段,她无法坦言真相,仿佛一旦说出,丰胸会比离婚更可怕,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栾峻杰离自己远去。栾峰莫名其妙地少了父亲的陪伴,当他在边韵的信里看到父母荒唐的离婚理由时,肺都快气炸,父母一意孤行时,就没有低下头去,看一下还只有几岁的栾峰。孩子一生是否快乐与你碰到的父母有很大的关系。栾峰本来想,自己长大了,独立了,父母当年的荒唐也许仅仅成了一个笑话,只是那句话如同咒语般二三十年都快过去了,它又来上一出,边韵被查出患有乳腺癌,而且是晚期,而且病因与植入体内的填充物有很大关系,这一次,当医生跟她宣布病情时,泪水汹涌而来,而且不能自控地抽搐,她想起来就冤,为什么要去在乎那个人随口说的一句鬼话呢,毁了她的婚姻她的幸福,现在又来摧毁她的生命,为什么要紧追不放,那一刻,边韵崩溃了,她掏起电话打过去,她不想这一切的不幸都是她一个人背负,他可以什么事也没有,照样生活得好好的,而自己炼狱般被火烤着被油煎着,身体上的疼痛心里的苦楚都是她一个人独自承担,她要讲出真相,让他内疚自责,可是那天电话通了,栾峻杰压着嗓子说,“一会回你,我正开会。”之后,栾峰与他舅舅边诚来了,他们安抚她,直接把她接走了,边韵的电话在那刻被栾峰关了机,栾峻杰不可能打进来。而边韵过了那一刻的激动,也就没了告诉他的念头。

  边韵在信里详详细细地叙述着,到结尾,她的情绪已经平静,她说,事已至此,怪谁都没有任何含义,唯一要拜托的,是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栾峰,他太可怜了,他其实是这场事故最大的受害者。

  栾峻杰看到这,他崩溃至极,如此说来,所有的悲剧原来是他一手造成!天方夜谭般,一环套一环,没套上的,也被自己暗地里推波助澜,莫名其妙地又生生套上。他敲打着自己的脑壳,“扑哧扑哧”声麻木了他所有的思维,他感觉有股子气从脚底生起,过胸间到头部,而淤积在头顶时,他的眼睛猛然一黑,手握起拳头,往床板上狠劲一捶,接着来自胸间蹦出一声大叫,他仰面倒在了床上,有气绝身亡的架势,他对边韵有了强烈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不说?这么多年,自己一直以为当年匆匆离婚,是给她面子,可以不被别人戳脊梁骨,可以照常从容生活,而自己的成全竟然是个笑话,致使他们一家三口陷入无法挽回的深渊,令栾峻杰生气的是边韵居然怪自己无意间的一句玩笑话,她难道是个猪吗?不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年轻的自己是那样迷恋她,她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刚刚好,都是他喜欢的样子,她居然偷着去丰胸,去丰胸就丰胸,说一声,会死吗?说了又至于好好一个家说散就散!越想越气,栾峻杰气得冲到客厅取下边韵的照片狠劲地往地上一砸,边砸边吼,“你猪啊!猪!”边韵一脸微笑地看着这个生气的男人,扭曲着一张脸,上面爬满了泪水。

  栾峻杰砸了边韵的照片,好像还不过瘾,他疯了般横冲直撞,见到东西就开始扔开始摔,伴着失去理智的号啕,到最后声嘶力竭,气息衰弱,一头栽倒在地。

  

  醒来时,医院,他看到郝冬坐在旁边看着手机,很是恍惚,郝大老板怎么会守在这呢?倒是郝冬抬起了头,他稍稍笑了一下,“醒了?你昏睡几天了。”栾峻杰只是看着他,他不能把现在与过去连接起来,“郝佳在跑移民的事,我正好闲着。”

  郝冬去年已移民到加拿大,国内的生意他请了职业经理人打理,基本不用太操心,栾峻杰看他发的朋友圈,觉得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经常独自徒步,翻山越岭,对蓝天白云对日出日落、对月亮江河对花草树木、对除了人以外的动物都感兴趣,最让人跌破眼镜的是他居然加入了基督教,在一个秋天的周日接受了洗礼,在他发的视频中可以看出洗礼仪式极为正式,他站在海水中,满脸虔诚。看到这个画面时,栾峻杰想起他父亲从中国北方扛着枪一路打过的情形,同样是为了信仰,同样是跨越万水千山,相互之间却是种颠覆。而且,栾峻杰发现郝冬不是个案,这些在国内赚得盆满钵满的人,都移民到国外当绅士去了,他们突然对人文感兴趣,突然在享受生活的同时,又把自己弄得跟哲学家一样。如此这般一想,栾峻杰微微扯动嘴角,起了笑意。

  郝冬望着他却叹了一口气,“忘了从前吧,跟郝佳一起去加拿大,过好余生。”栾峻杰越过郝冬,盯着他身后窗外的湘江,他突然联想父亲栾友宗当初跑这么远,是不是借着大理想,有自己个人的逃避?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生活。

  他突然渴望像父亲一样,断掉从前所有的一切。

  

            责任编辑:赵燕飞

创作谈

我的小说一直跟随我心,用心写作是我唯一的方式。我不着急写,没想过用写作来养活自己。一般的故事,我们会听到脚步声,而我希望我小说里的故事存有心跳声。所以,我只有受到刺激,某人某事冲击到我的内心,一些表达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时,我才坐到电脑前。平常的日子,多是恍恍惚惚,走走停停。我潜伏在各类人群中,与他们为伍,喜他们所喜,叹他们所叹,匪夷所思的事一次次发生了,总有人愿意对我讲述自己或是他们家族里的故事,如果场景允许,我会看着讲述者的眼睛,娓娓道来中很多画面、人物都已定格。这是个神奇的过程,某类人的生存状态以及生活态度,甚至最隐蔽的内心,在那一刻我能真实地触摸到。日子过去很久,如果此人依然幽灵般在眼前游荡,我便决定把他种植到我的小说里,让他枝繁叶茂,让他生动、敏锐地存活在文字里,散发出时代的气息。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


本文编辑:佚名
转载请注明出地址  http://www.youzishua.com/yzszp/5860.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热点文章

    • 没有任何图片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任何图片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

    Copyright © 2012-2020 柚子树版权所有



    现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