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阿苏终于不是一个人过了。
五月末,太阳越来越高,离端午不到三天。阿苏一家吃完中饭,灶台还有余温,秋实就随手把碗泡在锅里,今天是他洗碗。
漆桌桌脚栀子刚吃完饭,在洗脸。叶山走过去把栀子顺在怀里,坐在门口,那里正对阿桂家的一片栀子花。
好大的一片栀子正对着门口,浓郁的芬芳随着风阵阵而来。
阿苏从里屋出来,也爱坐在门口。栀子花开的时候,阿桂常常打趣阿苏:老姑娘,我家的栀子花好像是专给你种的,瞧这风,尽往你家走。
阿苏年年听到这,都会自己美一阵。屋里叮叮当当的,阿苏听着秋实刷碗的动静,“秋,刷个碗叮叮当当的。”秋实愣了一下,锅里叮叮当当碗筷相碰的声音也一下停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了。秋实轻轻应了一声。
阿苏说完也愣了一下,秋他们小时候自己刷碗不也是这样叮叮当当的吗,那时阿田还常说自己呢,那时还有补碗的手艺人呢。
“秋,还那样洗吧,叮叮当当的。”秋实脆脆地应了一声。
这时,刘瞎子来了,喊了一声叶山,阿苏刚想说点什么,叶山就说:“善姨跟我说了,我知道。”叶山把猫给阿苏了,和刘瞎子一起采菖蒲去。
端午的山涧里,菖蒲清香扑鼻,和菖蒲相伴的青苔也是绿嫩的跟水一样,滑。
去年刘瞎子就滑到了,幸好刘瞎子手快,抓住了边上一个树枝。善姨和三姐妹说起这个事,咯咯笑:他啊,摔倒了还嘴硬,不肯把藏在身后的腿摆到前面来,我掐了他两下才老老实实把滴水的裤子换了。
阿苏起身开始准备端午要裹粽子的粽叶,糯米秋实已经去买了。忙完了这些,倦意袭来,就沉沉在老木椅上睡着了。
渐渐日沉西,阿苏在一阵阵栀子香中,醒来了,身上多了件秋实的外套。厨房里丁铃当啷,秋实开始准备晚饭了。
阿苏在梦里看见了自己10多岁的时候,别一朵栀子花在耳畔,那模样迷得远近几个村子的小伙子都睡不着觉。
阿苏从木椅里坐起来,放栀子去玩,慢慢地走向那一片栀子,折下一朵,别在发髻。回到家特地擦了擦有点灰的镜子,看看镜子里的模样。镜子边还放了一张阿苏的老照片,是叶山翻拍的。
阿苏看看照片,看看镜子,自己心里想,时间真快啊!一转眼就老了。
阿苏把栀子花放在了镜子边,回头的时候看看外面的云霞很是绚烂,远远近近收割油菜的人都扛着装满油菜籽的化肥袋子往回走。阿珍的女儿和女婿也放假回来帮忙,和阿珍一起过端午。
靠近端午,又是农忙,大家现在也不像以前那么在意习俗,非要端午那天吃粽子,已经有一些家里,比如阿善,心疼刘瞎子干活,也终于在这快临近端午的当儿,锅里煮起了粽子。
忙完的一天,刘瞎子骑着凤凰车从桑塘村的小巷子一路而过,声音清脆的铃声,阿善在后座拿着一捧太阳花。
晚上,昏昏黄黄,远远看去豆大点的灯光里,有些家里飘出了粽子的清香味,混在栀子花香里,真的很好闻。
端午前一天,家家户户都忙着裹粽子。糯米20斤,30斤买,小一点的家里也要来个10斤。因为粽子不光是自家吃,还要送人。
这一天的山涧里,大早上山涧水还冒着热气,白花花的整片猪肉在晨光里,就落到山泉里漂洗。
之后剁肉撒姜放酒放料腌制,剥板栗,泡黄豆,蒸红豆,烧草灰…金丝琥珀蜜枣也得来一袋,各式粽子的馅料都要准备妥当。
傍晚时分,肉也腌制好,红豆也蒸好,黄豆也泡得饱满,煮好的粽叶安安静静在大木盆里…一家子的女人孩子们开始集体包粽子,屋前屋后忙完了的女人也会过来帮忙。
老一辈们也会在这当儿指导小辈们怎么裹得粽子,饱满,实诚还能久放。
裹好之后,就是煮粽子了。
一锅好粽子,前面是干柴急火,柴要大块松木,火势要足,不能断。往后渐渐火小,临睡前,会再填一把,辅以适当木炭,最后要用火慢慢煨整整一晚。
第二天天清,整个村子都弥漫着淡淡的粽清香,越老的巷子越香,端午节也就来了。秋实和叶山起了个早,围在灶台前,喊阿苏揭开锅盖。
阿苏过来揭开煮满粽子的大铁锅,蒸腾上升的热气里,一阵滚烫的清香,没有改掉心急毛病的叶山拣了一个板栗粽,烫的他左手右手不断地换着,龇牙咧嘴地叫着,惹得一边的栀子也不停地舔着嘴,喵喵喊着。
毛毛躁躁的场景,一点也不美观,但很可爱。
阿苏过去捞了一个草灰粽子,阿田最喜欢的粽子,好多年没有做这个粽子了。阿苏想起了前些年一个人的端午,敷衍的端午,感觉自己像闹脾气的小孩。
等待,终究是一件美丽了别人,却伤害了自己的事。阿苏这么想的时候,好像又回到了少女时候自己带着栀子,肆意的样子,被小伙子魂牵梦萦的样子。
阿娟昨天去山涧里洗猪肉,和阿苏聊起双子过节要回来。
阿苏说:“娟子,有件小事放在我心里有些年头了。”
“苏姐姐你说。”
“就是孩子们高考那年,考完试在家等成绩,有一天我路过你们楼下,听见双子在阁楼上忍着哭声。你们家那时候也没人,就双子一个人在家,我当时也没敢问什么。就是喊他晚上过来吃了个饭。双子这孩子一直不用让人操心,人好,学习也好。你寻个时候问一句吧,虽然好些年了。”
阿娟知道,那一年双子没考好,那一年阿娟还特地去求了佛。双子没有领情,还大吵了一架。自己有什么办法呢,吃过没有书的苦,也不懂,只好去问佛了。
之后双子去念了书,也不怎么回来。
从双子上小学开始,为了生计,阿娟和双子父亲和叶山父母一样,一直在外打工。
叶山有阿苏带着,双子则是一直是一个人生活着。
当天晚上,阿娟越想越心疼,越想越后悔。人上了年纪,回头看看,最怕疏忽了子女,最怕子女到头来对自己冷冷清清,然后时间又回不去,后悔药都没得吃。
在阿娟的忐忑中,双子回来了。
瘦瘦高高的双子端午回家了,好像季节里落下的雨,没有惊动桑塘村的任何一个人。
双子这次回来是要跟母亲说一件事情。
6月的傍晚,下过雨的黄昏,双子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吃粽子,一院子的绣球花开在身后,院子里的枸橘树刚刚落花,残存的隐隐约约的有别于栀子花的清香,好像在说自己回来晚了。和小时候一样,背后是灶台映出的红彤彤的光,阿娟在那边烧水,双子隐隐约约察觉到母亲在看着自己。但是回头一看,母亲又别过了头。
母亲有话对自己说,自己也有话想对母亲说
等晚些时候吧,等母亲先开口吧,双子知道自己还没准备好。
双子静静对着门口的池塘,边上的水杉郁郁葱葱,还有一棵刚刚落花的泡桐。好像除了年纪变了,这里一直停留在某个时刻,等着自己转身,自己转身就可以看到过去:
晚霞倒映在池塘,透明的池塘,水草也好像染上了颜色,嫩黄的泡桐叶子上的积水因为叶子太嫩,撑不住力,随风落进池塘,噗通噗通,零零碎碎,和着断断续续的蛙鸣。
再过半个月,青蛙声会吵得睡不着觉吧。好久没有听青蛙声了。
双子抬头看了看天,云是兰墨色的。这个时候,在村子里走动的人很少,清净的空气里,开始弥漫的是青色的炊烟,开始点亮的是昏黄的灯。
吃完粽子的双子,想着现在就入睡还太早,索性加了件衬衫就到处走走。好闻的空气,脚步带起的水渍干干净净,穿过青石铺就的弄堂里,两边的人家门上挂着菖蒲。出了巷子眼前忽然一片暗下来,是一棵巨大的核桃树。
双子走上了石阶,原来这个季节是核桃树开花。
小时候只记得偷捡核桃,却忘了它开花。童年时候的核桃树,好像一个和蔼的老人,一边忍着顽童们的嬉闹,一边静静长出果实,在秋天静静掉落。
那时候可以吃的东西不多,核桃是意外的美味。没到9月,刚开学没几天,折腾了一个暑假,心也还没彻底收回来。遇到风大的日子,双子知道第二天只要起一早,就能捡到很多山核桃。
黑灯瞎火冒着雨在草丛里摸索核桃的秋天,让人怀念呢。
石阶尽头,在一户人家门口看见了一丛栀子花。有些年头了,所以栀子长成了一大丛,芬芳扑鼻,正对着那户人家门口。又由于地势的关系,家门和栀子花还有门口的山涧和远方的青山,刚好在一条线上。
这户人家年年6月,开门就是花香,开门就是青山。
从外面走了一圈回来,可脑子却还在想着栀子花的事情。枕着手臂躺在蚊帐里,床檐上挂着艾草,窗外窸窸窣窣是六月的风。
双子想,在那个家里长大的人会不会和别人家的不同。即使没有六月的花期,平日里,开门就是山涧和青山,每天面对青山和清溪的少年,会不会在长大了之后发现,其实这段时光无时无刻都在和自己对话。
长大后去了城市的少年
大概他的口袋里也带着这样的花香
长大后去了城市的少年
每当六月,他知道门口的栀子会开
这大概就是何子说的:带着印记的人。
记得青山,青山也记得。
双子要走的那天,受台风影响,车站都停运了。
回来的路上遇见了英子。一个隔壁高中只见过一面的女孩,两个人聊到了何子。
英子:你现在和何子还经常见面吗?
双子:他比我忙。
双子:还好,印象里还是那个样子。今天看到你,我都有点不敢喊。
英子:那时候他给我的感觉是你一直在他世界里,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位置,你们相伴成长。
双子:我直到很后面才意识到。
英子:他经常说到你,给我看你写的东西,拍的照片,说你面前念诗。我很羡慕这样的关系。
双子:他经常给你看我写的东西,我现在反倒感到有些抱歉。
英子:虽然他说你们也会有意见不和的地方,不过我感觉得到,他很珍惜你这个灵魂伴侣。我是有点酸的。
双子:男孩的友谊美好起来不输爱情的。那时周末就经常邀他过来,快到午饭,我在察觉到他要回家,我就故意说:何子,陪我吃饭吧。就这样,他也蹭一次,拒绝一次。就这样几乎经历了整个学生时代。
英子:我们这么谈他的时候,感觉上他就像是哪本读过的很喜欢的小说里的少年。虽然这本小说已经归置在架子上,也很少会再拿起来,但印象中的少年还是那个少年,我还是偶尔会想起他,想起以前的日子,以前那份强烈的心情也总是会原原本本地冒出来。
双子: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有没有给他一些好的影响。估计不会向他求证了。那时候我也很自我。
英子:我觉得有的。摄影,文字,好像都有。
英子:我最近在写自传,我打算好好梳理一下过去的二十几年。
双子:嗯,我总觉得,不管是谁,不论他拥有什么,只要把他们个人的生命痕迹、经验,讲出来,就会充满力量。
英子:今天很开心,我喜欢这样有人跟我怀旧,聊天。
双子:这句话像是结束语。
英子:是的。这样结束刚刚好,不能再说下去了
双子:嗯嗯,你啊,你啊。
当双子提着箱子回到桑塘村的时候,他看见何子同样提个箱子,站在家门口的枸橘树下,身后是一片绣球花。
六月,站在绣球花前的少年。
何子上来就勾肩搭背,“本来我以为见不到你了,这个端午。”
双子:“台风来了,没走成。”
何子:“双妈妈,惊不惊喜,我来看你啦。”
阿娟笑着应了一声,“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你们玩。一会午饭在这里吃哈。”
何子:“嗯嗯,好。”
双子:“妈,桃子没了。”
阿娟:“你拿个篮子去后山。”
平实的土路,路边芳草萋萋,小花迷藏。
临近暑假,牵牛的花苞凌在空中,一团火红;而一路的桑葚,已经过了最诱人的时机。
路边有人耕地了,锄头甩得老高,“呲——”地进了土里。在锄头滑下的弧线中,一群白鹭飞起,稍远一点的土路上,走来一头水牛,后面的农人,披着蓑衣。
何子一边开路,一边自顾自说着话:“刚刚来的路上,好像是学生时代那种心情来见你。阔别了一个月,阔别了一个暑假。绿草茂盛,而我会见到朋友。好像暑假就是为了这份心情准备的。”
双子:“嗯,我也是。刚才我也捡到了这样的心情。你们俩还真像。”
何子:“你见到她了?”
双子:“刚在车站,遇见了。”
何子:“她怎么样?”
双子:“蛮好的,感觉找到了自己的所属。听她说你们之后就见过两三次。”
何子:“嗯,我有想到也没想到。好像流星一样闪耀的爱情,如果要形容的话。”
双子:“那样的爱情,听起来就很烫的。”
何子:“是啊。照亮了我整个青春。想来我也很知足,爱情有她,友情托你的福,我都享受到最完满的了。”
双子:“我们都是享受过最完满的友情的人啊。”
何子:“有点像在表白,鸡皮疙瘩起来了。对哦,你跟你妈说了吗。”
双子:“没,还是开不了口。”
何子:“那慢慢来。”
双子:“她昨晚突然问我以前念书的时候有没有受欺负。看着她眼里好像犯错的小女孩一样藏着歉疚,我心也一下子张开了。这些年她没有顾到我这件事,从暗示自己这是为我好,那一瞬间欣然接受了,还多了一些给她添麻烦的歉疚。”
母亲啊,就是担心在季节里错过自己的孩子,无论是饿着了,还是受伤了。只有母亲知道,错过了就错过了。在往后余生的日子里,会一直战战兢兢也心怀喜悦地照顾一个人,这就是母亲啊。
“之后她又问我,高考结束是不是在阁楼哭了。我说那时候挺伤心的,感觉三年白努力了,感觉对不起他们。她笑着说她知道了。”
何子:“卯了很多年,忽然就松开了。说来我们27岁了,也该像大人一样和大人们相处和对话了。”
何子:“27岁的人生,除了拼搏,也要知道家人随时都有可能离开。所以该敞开的时候就敞开吧。”
双子往何子嘴里塞了个桃子:“桃子也塞不住你讲道理。”
何子:“唉唉,你不能这样子,忘了以前经常一起偷桃子啊,差点被抓。”
傍晚,阿娟的弟弟阿禾带了枇杷和杨梅过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一道盐焗土豆,皮薄香嫩。何子刚想问,双妈妈就说,是今年刚下的新土豆。前阵子还开花来着,现在就可以收了,真是快。
双子的父亲给何子倒了2两。何子知道逃不过这一环,索性就放开了,好像这个饭桌上本来就有一个他的位置。
坐在一起的两个后辈年轻人,让上了年纪的人都羡慕的。阿娟也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给了双子好像兄弟一般的情绪,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两人相互扶持着。
晚饭后,何子稍微又待了一会,就回家了。
临别何子说:“我妈还在等我呢,我回家还得吃一顿呢。”
双子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打在自己身上,看着何子渐渐远去。那件一直没有说出口的事情,就好像过去的台风一样,消失在这个夏天了。
也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梅子一般的友谊,没有彼此的执着,是不会有这样的友谊的。如习惯般的约定,无论是学生时代的周末,还是如今何子每次只要回家就会过来看看,无论自己在不在家。
在的时候大家一起喝两杯,自己不在的时候,会和父亲喝两杯。
双子感觉挺好的,好像自己家里人多了一个人照顾,多了一个人可以惦念。
27岁了,门口的柚子树也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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