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
序
鬼马先森/文
辛丑以来文债若石。堆垒成滩。余才力衰微。常临纸无绪。数日不得片言。涪社诸君拾石之大作早就。未能纂组成辑。飨醴同好。余之罪过也。自庚子至辛丑。旬月间。王家新胡亮拾石于金华。王唯夏小后拾石于凤台。余与刘十三等拾石于黄连沱。野石横陈，虽精糙方圆各异。而自然之造化。不囿成法。青白间杂若画者众。风雕浪琢有韵者多。每索之自然。具有敛获。置案头。供花荫。恬然曾趣。熊女史善描摹。依石顺纹。数笔传神。真可谓径尺自成世界。万古莫移坚贞。惜者李广射石。米癫拜石。以石衬飞将神气，证元章痴怪。由此知古人钟情在石。文家若我等者遇奇纹则究其形胜。见圆融则赋之天成。得精绝则攻之成玉。农夫野老则葺之墙垛。驿吏舟子则系马牵筏。一石易得，俯拾皆是。能悟之形表量材用度。则难矣。余等拾石于椒岸，得诗于觉岸。诗行参差。恰似岸石起伏。捡拾取舍。乃询天访地。问心证道也。半年一晃。其事恍惚不记。惟当日心境。睹石而愈清晰。噫。遂成斯序。记石头之诗。或诗之石头者也。
乱石赋，或曰“论美”——再致胡亮
王家新
在沿江前往子昂故里的途中，你说我忽然
叫停了司机，是！那一河滩的累累乱石，
那些倒伏的、似乎还在挣扎的
被洪水齐腰冲刷过的树！
我没想到美丽的涪江竟如此凶猛！
我们是来挑捡一些奇异的卵石吗？是，但我们
像是来到一个古战场，转眼就变成了
收尸者，哀悼者。“这完全是大屠杀啊”，是，
但是，难道这里不比“平沙落雁”更美吗？是，
但是我们被允许使用“美”这个字眼吗？
我无法回答自己了。我只是呆立在那里
看那些被兜底翻起的榆树、柳树，不，
那些卖炭翁、琵琶女……不，那些乱世流民中的
东坡、披头散发的阮籍、气喘吁吁的杜甫……
我看着他们，而远处的山坡上依然是一抹黑瓦，
炊烟，青翠的菜地，果实累累的柚子树……
多美啊！是，但是难道美就意味着拉开距离
或向下俯看吗？你能回答吗，朋友？当我们
一起呆呆地看着那些深陷在河滩
被冲积的乱石里，无助，而又似乎
永远不再挣扎了的树……
天欲雪（致王家新）
胡亮
在前往独坐山的中途，你忽然叫停了
汽车。河滩上堆满了卵石，
像是成千上万座幽州台。它们不是
在等待捡拾，而是在等待登临！
你驻足于每颗卵石，与它们交换沧桑；
又注目于不远处的瓦房和柚子树，
与它们交换肺腑。“如果我们还有
眼泪……”当你发出这样的长叹，
双眼就成为涪江的支流。
而涪江的上游，定然就是陈子昂，
或许还有阮籍还有屈原。你走后不过
数日，涪江就进入了枯水期。
那冻僵的河床，那无处可藏的鱼腥味，
都没有下沉，
而像是被一群悲剧英雄抬升到我的鼻尖。
大河卵石
田小田
不要轻易地去惊醒一块卵石
不要轻易地去
试探它身体里的电与火。
童年的某个夏季晌午，
曾目睹村中的老人费力用铁锤
敲碎一颗颗坚硬的
小卵石铺油路挣工分，
天上的火与石头里的火
合力浇铸，他就那样被缓缓融化，
倒下的身躯旁，一箩筐
破碎的石头用沉默送他。
石头的善在于从不侵犯，狂暴
与温柔都裹藏到自己的心中。
它的移动和炙灼
的恶由什么在塑造？
村边的大河坝全是
这样的石头，全是这样的沉默，像
远古降临的一场大梦。
风暴与洪水仿佛已经过去的时候，我们
在河岸捞猪草，累了就
摊开四肢淌在光滑的卵石上，
它的善与温良，将我们的疲倦与困苦
轻轻安抚。
石头滩作（外两首）
鬼马先森
从不同山峰跌落的石头在河滩汇合。
深浅各色，圆缺自若。
菜畦两岸，碧树半坡。
河滩荒杂的像是陈子昂那条
旧裤子磨破未补的烂裤脚。
黄连沱滩头的每一颗石头，
他们在唐朝的童年和晚年都见过。
而你们在别处也一定见过。
我捡起一个石头，
上面有杜甫干瘦的皱纹。
我又捡起另一个石头，
上面有贾岛酸涩的两行泪流。
我于是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目前为止，人们所知道的绝没有
一颗石头所知道的更多。
石头被砸碎或风干都不会死亡，
只是变成若干个彼此。
任凭时间和风浪如何猛烈，
都只不过是更多一个或几个自己。
而我们就算走遍了所有河滩——
也捡不到一个自己。
在河滩
一群石头紧紧地挤在一起，
隐去形状、色彩、质地……
他们怯生生的样子让人心疼。
轻盈或沉重均被成熟凝视，
每一个挑拣的眼神，都是
石头从嶙峋到圆滑的必经。
坑坑洼洼的河滩，被我们
童年的脚步一一填平。
此刻，石头停止了一切交谈
静静地等待陌生人发表的高见。
谁也别想用记住一张脸的方式，
去记住石头的皱纹。
朝觐
阳光很轻，石头盛开的各不相同。
一颗，两颗，三颗，若干颗。
数字可以解释世界，却解释不了
石头的密语。此刻除了水可以欢谈。
别的一切都是多余——
拣拾，拍摄，甚至驻足的观望
都是在窃取。
石头缝里，野草已经开花。
花苞仰起，对着我低下的双眼，
我注视石头和花。目光便抵达了
一座时间的庙宇。
小幸福
夏小后
有时，你必须向一块石头
低头。裹住体内的灵性与朽木，
授权哀伤以坚硬的软弱。
撕去面孔和性别，握紧冰凉与坚硬
才能抵达凝固的边界。
把一个名字，藏进一块石头，
河水一遍遍清洗出怜悯。
我已学会从旧事物里，抽离出
小幸福。月光诞下的愿望，
从琥珀的丛林里重新升起。
石头记（致王家新兼致胡亮）
刘十三
是的，我们站在那里未有言语，是的，
我们蹲在那里也未有言语。我们平静的
接受了来自独坐山所赠予的闲暇
——分拣石头。洪峰过境后的河滩，
狰狞的是枯树，清澈的是石子。
我们高一脚，低一脚的找寻着，
害怕错过每一粒石子所烙下的纹络。
我走在最后，顺着两位老师的足迹，
捡拾着先贤前辈的密语。就这样
我带着敬意，也流落在这片荒诞的
碎石林中，成为了下一批被分拣的石头。
凤台村的石头
王唯
凤阁寺与伞峰寺用对话，
给石头盖上八斤重的棉被。
翠鸟叼着鱼儿嘲笑你，
你却总是默默陪伴花生与红薯成长。
洪水抢走了棉被，
带走了花生与红薯，
用侩子手将石头雕刻。
多年后，
一群良师益友盘活了一颗石头。
（插图：熊瑞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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