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曾经的池塘,我爸爸挖的,在已经成为一块花地。()
一口池塘
严彬
(选自“浏阳河往事”随笔集。本文发表于年第2期《大家》杂志)
大约每年到了十月十一月间,已经是南方深秋的时候,外面的草垛和路边半青半黄的草地上每天早晨会被一片薄薄的白霜覆盖,天已经冷了,早晨已经到了零度,那些夜里踩了蛇的、被哪条倒霉的土蛇咬了的事情也很少听说了。这时候,河岸变低了,藏在矮树丛、野芋头和茅草下面的无名溪流也慢慢枯竭,池塘就开始到了枯水季节,要干涸了,鱼要浮出来了。
这是从前我们每年都要遇见的事情。那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世纪末,一九九零年代,正是我和我的弟弟们上小学和中学的时期。这些年来我在外面偶尔还会想起那些池塘,但池塘的故事,我是一个也没有听过。我所见过的一半以上的池塘已经干涸了、消失了,而新的池塘也许不断被挖掘出来——小的叫池塘,大的叫水库,用人的力气,用锄头挖掘,用挖掘机在原来的土地上挖出大坑——雨水落进去,溪流中的水汇进去,地底的水也抽到地上,往水塘里灌,从河流中用抽水机将低处的水抽到水渠中,再由水渠流到塘里去。好了,新的池塘被水充满,人们在岸上走来走去,用三根干了的竹子做成一个三角框架,往框架里每天投入青草,往水塘里固定的几处地方投入鱼的饲料……这样,水塘里的鱼也有了食物,它们长得比河流中的鱼更快。
在这样人类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在我那南方离中心城市并不大远的乡村,池塘并不是古老的事物,它不属于古代和现代,仿佛具有某种日常性和永恒性,在任何一个时期,你不会因为见到一口池塘而觉得惊奇,认为它不应该出现在那里。很长时间内,如果一个人来到一口池塘边,他无法通过那口池塘辨别所处的年代。我们都知道,它就是大地凹下下去的一个坑,就是坑里盛着的水。
在我熟悉的镇头,几乎家家都靠在一口池塘边,那口池塘不是你家的,就是他家的,或者是我们三家一起挖掘出来的,是我们的祖辈共同发现并一起拥有的。生活产生污秽,而我们会尽力保持池塘适当的洁净。想象一下,一百五十年前太平军时期从江西逃来的灾民,或五百多年前洪武年间从湖北迁来的流民,姓严的和姓陈的、姓张的,他们沿路来到浏阳,就在几口水塘边停下来了再也不走了,他们决定将自己和后辈扎根在这里。这是令人怀念的事,听上去就像一段传奇——它本身就是家族的传奇。我家的池塘是我的高祖徒手用锄头挖掘出来的,我伯伯家的池塘是他的高祖继承下来的,我们严姓和李姓的十几户则共有一口四五亩见方的大池塘,那里养着两尺长的大头雄鱼、一尺长的草鱼和鲢鱼、一斤多重的鲤鱼,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成群的鲫鱼和狗鱼、庞背时[庞背时,镇头方言音译。一种两到十厘米长的小鱼,有些扁扁的,像最小的鳊鱼,但它们永远不能长大,味道也不好,肉少,刺多——因小不能刺人,肚肠多。]。这些鱼平时在各地的地盘上吃食。草鱼和鲢鱼浮在上面吃草,鲤鱼据说生活在池塘底部,小鱼则到处都是,用一根长线吊在竹竿上,末端挂一根小草、一只苍蝇或蚂蚱,就能将它们钓到岸上。你看,鱼在汉字里是特别的,一只蚂蚱拴在一根线上叫做“吊”着一只蚂蚱,一条鱼在一根线上则写做“钓”到一条鱼。以前我并不怎么喜欢吃鱼,除非我妈用茶油将新鲜的鲫鱼放到碗里,加紫苏叶子和红辣椒蒸熟了,有一种鱼和调料的香味,我才爱吃,而那蒸鱼的味道现在还在脑子里,没有消逝。但我要告诉你,不要将鲢鱼蒸了来吃,味道不好,很腥;草鱼也不适合蒸。你最后用几条鲫鱼,再不济也要用鲤鱼,黄脑壳[黄脑壳,浏阳镇头方言音译。一种全身是不同程度的黄色的鱼,没有鳞片,脊部有三根凸出来的骨头一般硬的鱼鳍,味道鲜美。]也是蒸鱼很好的选择,我也说过,它们味道羡慕。我还要顺道告诉你,在我们那里,也就是湖南浏阳乡下,浏阳河边,在水塘中鲤鱼、鲢鱼、草鱼是最常见的三种主要养殖鱼,它们就相当于家畜中的猪、狗,家禽中的鸡、鸭、鹅,浏阳河中这三种鱼也几乎是最常见被捕捞上来的大鱼。我爷爷曾经说过,在解放前,他曾见到过两条扁担长的背部乌青的鱼游到涧口附近的河边,人在岸上远远就能看见。那样大的鱼,当年的人们不愿也不敢捕捞上来,他们认为那些鱼具有某种神性。而到了如今,大概是百无禁忌了——却也说不定。
我家至少有过两口池塘。一口是我爷爷在世时就有的,在我家门西边,另一口是我爸爸用锄头挖出来的,在我家门口正前方偏右的位置。
中国人讲风水,不知道家门西边和正门南边的池塘各有什么说法,这个我还不知道。我想肯定是有讲究的,就像大多数人家的大门是朝着南方一般。大门朝南,后门朝北,从前的大门和后门一般不会在一条直线上,中间至少会隔着一个房间,或让房间和门之间形成一个错位,避免穿堂风直直的吹过,将老人和小孩吹病了。我家从前的南门和北门组成一个之字形闪电,中间被一个专门用来烤火和一家人聊天用的小小的里屋错开了。这是普通的人家。池塘就在门口,风水不是没有的,并不是一种所谓的并不存在的迷信。比如家里的小孩子夜里出门,要尽量避免他掉到池塘里去。而我爷爷留下来的那口池塘是不知何年何月就有了,不知道是自然形成的,还是自己挖出来的。池塘原本连着引水灌溉的水渠,用铁丝网隔开水渠和池塘,再用泥巴或一口石板封住,需要的时候打开,则池塘里又有了活水,水渠干涸的时候,池塘的水也不会流出去。只要洪水不来,里头的鱼自然还是好好的待在池塘里吃草长肉。那口池塘很小,和一间普通的卧室差不多大小。我爷爷说过,里面只能养几十条草鱼、鲢鱼和鲤鱼,多了鱼便活不了了,要死掉。而死鱼也是偶尔会有的事,夏天天气太热,水里缺氧,有些鱼不是被水烫昏了浮上来晒死在水面上,就是在水里面因缺氧死了。鱼死了就会肚子朝上浮到水面上,一两天便发臭了。发臭的鱼被捞到岸上,狗有时还会嫌弃,猫可能会将它们吃掉。我爷爷的池塘西边坎上曾有一排罗汉松,临水长在那里;东边靠着一道一两米高的土坡,上面不远处便是我家的房子。土坡边是块令我怀念的好地方,曾有一株柿子树,两株枇杷树,一株柚子树,还曾有过几丛竹子;枣树没有过,所以我们小时候总喜欢去严松家的枣树底下捡枣子吃。还有两棵桐树,每年结出小孩拳头大小的桐树果,不能吃,用来榨油。桐油是乡下人做家具常用且必要的油类,家长和工匠们将桐油刷在新做的桌子和椅子上,刷在木船制作的收尾工序中。刷了桐油的家具和船经久耐用,且泛着耀人的光。这些池塘边的树先后出现,留在我的未成年的记忆中,不可替代。
池塘边多是果树,还是多年生的,这是一般人家需要的。农民要自给自足,吃自己家田里种的稻谷,自家果树上结出来的果子,过年了杀自己养的猪,平时还可以从自家的池塘里网两条鱼吃。我没有见过我爷爷在池塘里捕鱼,捕鱼的事情都是我爸爸做的,他有一张可以洒出去的网。我们还可以用养鸡用的大鸡笼在池塘里直接罩到大鱼。而我,还有我弟弟,最喜欢的是夏天拿着钓鱼竿坐在池塘东边岸的泥巴地上,一边钓鱼,一面吃着甜瓜什么的。有时候严静、严波也来钓鱼,严芬有时候在旁边看着,严松和他妹妹家里还有另一口池塘。那时候我们都是年轻时候,太阳最容易晒黑的也是我们这帮人,我们情窦已开,却不怕黑。头顶上是柿子和柚子,柚子有一个三岁小孩的脑袋那么大,柿子则会自己在树上成熟,熟了鸟雀来啄,我们伸手摘近处的。枇杷全在春夏之间就黄了红了。不同的枇杷树结出来的枇杷味道不一,可以说没有两棵枇杷树能结出相同口味的枇杷来,这和白菜不一样,家家的白菜几乎都是一个长相、一种口味。我家实际上有五棵枇杷树,味道个个不同,最好吃的要数正北猪栏后面那棵,即便是黄的枇杷也是甜的。枇杷总的来说味道不错,叶子还可以入药。后来我爸爸也常常摘了从浏阳邮寄到北京来,一路颠簸,黄的枇杷变红了,红的枇杷有的则蔫了。不管怎样,水果都要吃掉,黄瓜也吃掉,西红柿便是少见,摘了做菜吃。
后来我爷爷的池塘被我爸爸用建房子的土填了。填平的池塘先是成了菜地,在里面种白菜、黄瓜、莴笋、甜菜,再后来那口新挖不久的池塘又改菜地为苗木田,田里种的是红继木、杜阴、玉兰的小苗,还有些我不知道名字的、迟早要移栽到大路和城市公园里的植物。填了的池塘失去了可爱,变得和旁边的地一般样子,我爸爸后来又在门前挖了一口新池塘。池塘的南边是棵只有约一丈高的柚子树。奇怪的是,那柚子树体积虽然不大,不像别的柚子树,能长到枇杷树那么高大——那棵树时而一年结满了橙黄的柚子,味道甜美,时而又某年一个柚子也不结出来——它看上去像个人性的柚子树公主。
这口池塘曾出现在我的诗里,很多人看了都说喜欢。
一口我印象不那么深刻的池塘,也不怎么喜欢它。我爸爸将那口池塘挖出来,用水泥将四周和塘底封住,仅有一面朝天对着空气。在那口池塘里,不能长出什么泥鳅来,养的鱼也更容易死掉,因为它们很难沾到泥土的气息,不能与大地沟通,这是最基本的。所以它仅仅存在了几年,后来又给填平,成了一块新的地,高出旁边的院子一米,种的是十来株玉兰、一些红继木。那些苗木几年变长成了,长成了就挖出来卖掉,一点也不可爱。十几年前,就在那口池塘已经填平以后,我曾给我爸爸拍过几张照片。那时他刚刚干活回来,穿着我上大学军训时穿过的迷彩服,衣服上有泥土,锄头和铲子就在旁边,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抽烟。他的头发是黑的,肩周炎不明显,没有生肿瘤也没有被割去肿瘤,我妈妈已经去世,他一个人在家里种地和生活,我弟弟偶尔回家。
而我们村小组海公组还有一口不大不小的池塘,早年一直由全组人共有,后来给人承包下来,不许在私自钓鱼,池塘边也竖着禁止钓鱼的恐吓性的牌子,搭着一口临时供人看守鱼塘的茅草棚子。而那口共有的大池塘呢,每年都会将池塘的水抽干一次,各家出劳力抽水、抓鱼、分鱼,那是大人们的事。等大人们将那些大鱼抓了一遍,临近的妇女还小孩们就来摸鱼了。啊哈,在池塘里摸鱼,这才是令人快乐的事!我们这些当年的小孩,谁没有挽起裤脚,踩着上午冰冷的泥巴水,在那口池塘里摸过鲫鱼和豺鱼呢[豺鱼,与现在饭馆中常见的黑鱼类似,也有些像海里的带鱼,狭长的黑色鱼身,大约肚皮上有一点白色,没有刺,样子很难看,味道也不大好,肉粗。为什么我们喊它叫“豺鱼”,我现在猜测便是因为它长相难看,可能和人们口中延期的豺狗想象,都长着一只黑脑袋,眼睛很小,嘴长,一幅坏蛋的样子。]?除了大人们将鱼抓剩下的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捉鱼,有时候我们更喜欢去别人家各自快要干了的池塘里偷鱼,那可能更快乐一些,虽然总归比不上一个人坐在浏阳河边上,一坐半天,偶尔钓到的那一两条鲫鱼和鲤鱼。
能从河里钓到鱼才是最快乐的,因为那条河不是任何人家的,河里的鱼都是自然生长起来的,流动的河水一刻不停地将它们带走,水草不会将鱼缠住,那些鱼是鱼里最有灵性、最能逃离人类的渔网和钓钩的。所以在浏阳河边并不容易钓到鱼,而我们隐约感受到那不容易钓到鱼的秘密,反而更喜欢将鱼线甩到河里去。
而往往老人和小孩都喜欢往河边跑,往水塘边走。你知道为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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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彬,实力诗人,上升的小说家。年生于湖南浏阳。出版《献给好人的鸣奏曲》等诗集、小说集多本,曾参加第2届青春诗会。现居北京。个人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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